受害者之歌
阿爾弗雷德摔碎了某樣東西,記憶不起來是什麼,迴響室內的爆破聲刺痛了雙方的聽神經。梅目送那個物體變成無數個細瑣的零件,仰頭本來想瞧瓊斯的神情,但只是馬上收回目光,蹲下來赤手撿拾。
她把大碎片跟小屑屑都堆往同一個暫時集散地,每移動一樣,肩膀就牽動頭髮,使褐髮滑動不同光澤,偶爾也折出年幼時歐羅巴兄長沾溉的紅,只是它的褪色不是變粉,反而越來越深,成了赭赤。
阿爾弗雷德拉不下臉,同時也想藉此儆戒,所以沒有俯身幫忙。她的手指隱約流出鮮血,但完全沒喊疼。他站著,乾瞪她替他收拾善後,一面回想哪個環節出了錯,他以為梅是個不拘小節的大娘。
「我只是不想被辜負。」他說。
「我也是。」
聞言阿爾弗雷德心寬了一點:「你也不想辜負我?」
「我也不想被辜負。」她答,暫停的行動似乎就要抬起頭來,不過沒有,而是繼續拾荒。
倘使那天她仰起臉來會是什麼眼色,阿爾弗雷德永遠無從得知了。
伊凡斜靠著沙發背小寐,大衣遠離了他鬆垮在坐墊上,粉色蕾絲像藤蔓纏繞著他,荊棘上一朵薔薇也沒開著。
瑠求從廚房出來,端一盤切好削皮的水果置在几上。她隔著大衣同伊凡坐同一張沙發,撿起桌上的影劇版,新上映的片子她揀不出有興味的。瑠求讀著美國巨星的報導,一面叉林檎來吃。
黃又脆的蘋果吱吱哀號,又像在踊舞,流進了食道。瑠求輕咬著鐵叉,用舌尖舔叉子早磨鈍的牙。它前緣感受到的柔軟撫摸猶如暖春霜雪,在一寸一寸地融化。瑠求掌著伊凡的──白色?乳色?寥落的星光色?──短髮,虎獵幼鹿一般跨跪在淺眠的伊凡上方,嬌弱而殘破的身軀構成的陰影籠罩住他緊閉的眼與心房,她營造的主宰模樣執拗得外強中乾。瑠求正手柄的水果叉替伊凡難得裸露的頸子刻劃紋路,蘋果香氣遷徙進北國終年的泱泱白雪。垂簾般筆直的長髮中黑帶有褐,帶有鮮紅,瑠求想,其實和伊凡的頭髮很像。其實自己和伊凡很相像。
伊凡稚氣的睫毛顫抖兩下,提起眼皮時還濛著雲霧的紫眼晶瑩剔透。瑠求猜想他發了場白日的噩夢。伊凡隱約透出青藍的臉頰冒著汗珠。他嚶嚶地呻吟,一副睜了眼卻仍沉溺在夢魘的苦痛樣子(在那裡,瑠求侵入了他的烏托邦,用一把繪畫她錦繡河山的水果叉,割破伊凡撲通撲通的血脈與笑靨。)
她放下冤枉的叉子,然後親吻他的眼淚,同他道早安。
(遭到瑠求狠心抹煞的天成笑容又斂聚成一棵完整端凝的向陽花。)
「早安吶小灣。」他說,眨眨紫羅蘭色的玻璃眼。嘴唇的皺摺互相拉扯廝殺,撕破夢的邊緣,鑽回現實來。
「早,伊凡。不早了。」瑠求說。他忽視了脖子上的兇器。瑠求悄悄收起了她的水果叉。像一名魔術師那樣藏在燕尾服的袖子裏。
他們有袒裎相見的必要。但有絕對不能付諸行動的理由。他們的相處既緘默、無辜又笑裡藏刀。他們不止看不見對方的心思甚至看不見對方的面貌。不只看不清──是「不願」。一旦深入瞭解對方就會被對方的理念侵蝕。侵蝕。
──伊凡曾說過想和瑠求拍照。
像家人那樣拍照。
當瑠求發現伊凡又在看牆壁邊上她和中國、和美國、和她孤伶伶的自己的合照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問:和我拍照嗎?
那一天,哪一天,他已經不太記得是哪一天了。瑠求宅邸最深處的房間被阿爾弗雷德發現。他在那裡發見許多既古老又莫名令人感動的歷史殘餘。比方說在他認識亞瑟之前,亞瑟製造的槍械:它們真的只像是一條條廢鐵。比方說他和瑠求買茶葉的收據。比方說瑠求的彩球和毽子。比方說瑠求和伊凡的合影。
她穿得整齊和他約在羅馬碰面。她在路邊喫著菸草,觀看行人從她面前風塵僕僕的熙來攘往,城市捲起的風浪積極邀請她共舞──搖晃她額旁的幾綹瀏海和及膝窄裙。她盤著顏色雜亂的長髮,笄一枝梅枝椏狀的簪。
對街襯著高高遠遠的天空的情侶像一雙親吻的舞者,撫摸對方的肩腰。女孩褐色的長鬈髮纏著男孩的手指。些許秒過後他們分開,牽著手說說笑笑離去。瑠求揉揉膝上裙的褶,菸獨自燃燒,給她點了一粒絳花。
貓咪沿著人行道的邊緣從轉角曝露行蹤,趁她不留神溜了出去。這城市老當益壯生氣蓬勃地活著、瑠求深深體認自己連扮演這城市的佈景都不配。她不經心讓過長的菸灰跌落下來,滴到她舶來的二手夾克。
黃昏剛暈開的時候,有一個頸子上方安裝著太陽的女生,在和公共電話交談。女生柔軟聲音流進話筒,傳達去遠方;一些紛亂瑣碎的部份避開篩上的顆粒狀空隙,散在近處。「哥哥,」她婉約地說。
一直到入夜,菸都縮在她短靴邊上卑微地睡了,她等待的人,她枯燥地等著的人都沒有來。
瑠求回到旅館時,道路兩旁的商店都打烊了。她攢著夾克,顫巍巍行走在與她沒有交情的國家。她在浴室裏清洗被菸灰污染的地方,洗著尼古丁的號誌;水順著她烙在布料上的曲線,終於完全佔領了整件衣服。
瑠求將它掛上陽台,外頭一片死寂,白天的熱絡不知是出遠門旅行了,抑或只是早早上床而已。在她的夢景裏,伊凡依約同瑠求去拍照,攝影師在相館之外替他們選了一個適合接吻的景,一抹清脆的藍天。攝影師讓他們盯著鏡頭笑。
烏溜溜的鏡頭像隧道一樣往對面延伸,潛著潛著,潛進了時間的長河,那些模糊而殘破的片斷在玻璃上滑溜溜地滾動,互相排擠。
戰爭結束不久,她在城內獨自準備著等候著歡迎哥哥的到來,她在給哥哥備的日式宅邸玄關小歇的時候,櫻樹落成的滿地殷紅像滿地的熱情,像她的夢想被撕裂成輕巧可口的大小,用以餵養大地的食糧。
瑠求臆那個坐在玄關的女孩一定是希望神明聽取她的思念與祈願。
那一個女孩也準備了相機,和底片。本田教過她攝影,她現在必須自己擔綱攝了。她想像哥哥的身影,試著勾勒他的完整容貌。他的姿勢和擺出來的笑容,終於填滿了她的腦海──包括菊帶她上滬的那幾天,她只瞅了一眼便私自認定是哥哥的人所佔據的背景,還有更久以前踏足的禁城──她所能記憶的。在那門鏡頭裏頭。
在上海下回滬尾的輪船前,她不小心目擊一名青年從面對她轉向背對她。
她上了船,在海面上搖晃,不停地搖晃。晃著晃著,她睜開眼,發現漸漸平明,吐露出新的美好,映在窗戶的玻璃上,緩和著瑰麗打進房間的地板。
她眺望著白、白得透明的天空,想起昨日那淺色頭髮的女生的背影,彷彿有別的誰扶持著,和誰相互扶持著,不計代價、無償地支持著,好比「愛」。瑠求猛然驚覺,自己是一個沒有哥哥的人。
她把大碎片跟小屑屑都堆往同一個暫時集散地,每移動一樣,肩膀就牽動頭髮,使褐髮滑動不同光澤,偶爾也折出年幼時歐羅巴兄長沾溉的紅,只是它的褪色不是變粉,反而越來越深,成了赭赤。
阿爾弗雷德拉不下臉,同時也想藉此儆戒,所以沒有俯身幫忙。她的手指隱約流出鮮血,但完全沒喊疼。他站著,乾瞪她替他收拾善後,一面回想哪個環節出了錯,他以為梅是個不拘小節的大娘。
「我只是不想被辜負。」他說。
「我也是。」
聞言阿爾弗雷德心寬了一點:「你也不想辜負我?」
「我也不想被辜負。」她答,暫停的行動似乎就要抬起頭來,不過沒有,而是繼續拾荒。
倘使那天她仰起臉來會是什麼眼色,阿爾弗雷德永遠無從得知了。
伊凡斜靠著沙發背小寐,大衣遠離了他鬆垮在坐墊上,粉色蕾絲像藤蔓纏繞著他,荊棘上一朵薔薇也沒開著。
瑠求從廚房出來,端一盤切好削皮的水果置在几上。她隔著大衣同伊凡坐同一張沙發,撿起桌上的影劇版,新上映的片子她揀不出有興味的。瑠求讀著美國巨星的報導,一面叉林檎來吃。
黃又脆的蘋果吱吱哀號,又像在踊舞,流進了食道。瑠求輕咬著鐵叉,用舌尖舔叉子早磨鈍的牙。它前緣感受到的柔軟撫摸猶如暖春霜雪,在一寸一寸地融化。瑠求掌著伊凡的──白色?乳色?寥落的星光色?──短髮,虎獵幼鹿一般跨跪在淺眠的伊凡上方,嬌弱而殘破的身軀構成的陰影籠罩住他緊閉的眼與心房,她營造的主宰模樣執拗得外強中乾。瑠求正手柄的水果叉替伊凡難得裸露的頸子刻劃紋路,蘋果香氣遷徙進北國終年的泱泱白雪。垂簾般筆直的長髮中黑帶有褐,帶有鮮紅,瑠求想,其實和伊凡的頭髮很像。其實自己和伊凡很相像。
伊凡稚氣的睫毛顫抖兩下,提起眼皮時還濛著雲霧的紫眼晶瑩剔透。瑠求猜想他發了場白日的噩夢。伊凡隱約透出青藍的臉頰冒著汗珠。他嚶嚶地呻吟,一副睜了眼卻仍沉溺在夢魘的苦痛樣子(在那裡,瑠求侵入了他的烏托邦,用一把繪畫她錦繡河山的水果叉,割破伊凡撲通撲通的血脈與笑靨。)
她放下冤枉的叉子,然後親吻他的眼淚,同他道早安。
(遭到瑠求狠心抹煞的天成笑容又斂聚成一棵完整端凝的向陽花。)
「早安吶小灣。」他說,眨眨紫羅蘭色的玻璃眼。嘴唇的皺摺互相拉扯廝殺,撕破夢的邊緣,鑽回現實來。
「早,伊凡。不早了。」瑠求說。他忽視了脖子上的兇器。瑠求悄悄收起了她的水果叉。像一名魔術師那樣藏在燕尾服的袖子裏。
他們有袒裎相見的必要。但有絕對不能付諸行動的理由。他們的相處既緘默、無辜又笑裡藏刀。他們不止看不見對方的心思甚至看不見對方的面貌。不只看不清──是「不願」。一旦深入瞭解對方就會被對方的理念侵蝕。侵蝕。
──伊凡曾說過想和瑠求拍照。
像家人那樣拍照。
當瑠求發現伊凡又在看牆壁邊上她和中國、和美國、和她孤伶伶的自己的合照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問:和我拍照嗎?
那一天,哪一天,他已經不太記得是哪一天了。瑠求宅邸最深處的房間被阿爾弗雷德發現。他在那裡發見許多既古老又莫名令人感動的歷史殘餘。比方說在他認識亞瑟之前,亞瑟製造的槍械:它們真的只像是一條條廢鐵。比方說他和瑠求買茶葉的收據。比方說瑠求的彩球和毽子。比方說瑠求和伊凡的合影。
她穿得整齊和他約在羅馬碰面。她在路邊喫著菸草,觀看行人從她面前風塵僕僕的熙來攘往,城市捲起的風浪積極邀請她共舞──搖晃她額旁的幾綹瀏海和及膝窄裙。她盤著顏色雜亂的長髮,笄一枝梅枝椏狀的簪。
對街襯著高高遠遠的天空的情侶像一雙親吻的舞者,撫摸對方的肩腰。女孩褐色的長鬈髮纏著男孩的手指。些許秒過後他們分開,牽著手說說笑笑離去。瑠求揉揉膝上裙的褶,菸獨自燃燒,給她點了一粒絳花。
貓咪沿著人行道的邊緣從轉角曝露行蹤,趁她不留神溜了出去。這城市老當益壯生氣蓬勃地活著、瑠求深深體認自己連扮演這城市的佈景都不配。她不經心讓過長的菸灰跌落下來,滴到她舶來的二手夾克。
黃昏剛暈開的時候,有一個頸子上方安裝著太陽的女生,在和公共電話交談。女生柔軟聲音流進話筒,傳達去遠方;一些紛亂瑣碎的部份避開篩上的顆粒狀空隙,散在近處。「哥哥,」她婉約地說。
一直到入夜,菸都縮在她短靴邊上卑微地睡了,她等待的人,她枯燥地等著的人都沒有來。
瑠求回到旅館時,道路兩旁的商店都打烊了。她攢著夾克,顫巍巍行走在與她沒有交情的國家。她在浴室裏清洗被菸灰污染的地方,洗著尼古丁的號誌;水順著她烙在布料上的曲線,終於完全佔領了整件衣服。
瑠求將它掛上陽台,外頭一片死寂,白天的熱絡不知是出遠門旅行了,抑或只是早早上床而已。在她的夢景裏,伊凡依約同瑠求去拍照,攝影師在相館之外替他們選了一個適合接吻的景,一抹清脆的藍天。攝影師讓他們盯著鏡頭笑。
烏溜溜的鏡頭像隧道一樣往對面延伸,潛著潛著,潛進了時間的長河,那些模糊而殘破的片斷在玻璃上滑溜溜地滾動,互相排擠。
戰爭結束不久,她在城內獨自準備著等候著歡迎哥哥的到來,她在給哥哥備的日式宅邸玄關小歇的時候,櫻樹落成的滿地殷紅像滿地的熱情,像她的夢想被撕裂成輕巧可口的大小,用以餵養大地的食糧。
瑠求臆那個坐在玄關的女孩一定是希望神明聽取她的思念與祈願。
那一個女孩也準備了相機,和底片。本田教過她攝影,她現在必須自己擔綱攝了。她想像哥哥的身影,試著勾勒他的完整容貌。他的姿勢和擺出來的笑容,終於填滿了她的腦海──包括菊帶她上滬的那幾天,她只瞅了一眼便私自認定是哥哥的人所佔據的背景,還有更久以前踏足的禁城──她所能記憶的。在那門鏡頭裏頭。
在上海下回滬尾的輪船前,她不小心目擊一名青年從面對她轉向背對她。
她上了船,在海面上搖晃,不停地搖晃。晃著晃著,她睜開眼,發現漸漸平明,吐露出新的美好,映在窗戶的玻璃上,緩和著瑰麗打進房間的地板。
她眺望著白、白得透明的天空,想起昨日那淺色頭髮的女生的背影,彷彿有別的誰扶持著,和誰相互扶持著,不計代價、無償地支持著,好比「愛」。瑠求猛然驚覺,自己是一個沒有哥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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