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倉舒有長大戶外陽光正旺你/開不開窗
灣家上司最後選定的發展路線笑掉老派灣家人大牙。那些白手起家土幹來財富的實業家難以置信政府真心決定用文化和娛樂鋪將來還須安睡十餘年的床。學菊畫動畫、勇洙做遊戲,還要跟歐羅巴一樣搞什麼永續人文史蹟?不太清楚是不是互不相衝的兩個概念啊,灣捏著公文的邊邊角角想,也是可以啊,反正政府就是喜歡作這些文藝夢過些時日夢泡破了也沒啥人在意。聽聽稱謂曼妙的世界設計之都,還不是化妝漂亮的噱頭。
後續進展亦跌破人眼鏡,事態扎扎實實地爬好了,擺脫歷史包袱和政治的銬,各式各樣題材和立場飛揚起來,正式的國際地位——光是出版國名正言順就能打上自家喜歡的名字——激勵了貌似所有人,嶄新的職業機會讓藝校和業餘人才一口氣全冒出頭來。他們披上上世紀和本世紀初率先外銷先鋒作品的美好業績,像鳳仙花種子一般噴灑到全世界。政府和百姓推翻了不要的歷史,修編嶄新的要的歷史,創作如同幾十年前蝴蝶帶領國家竄向高峰。
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而爭來,難道當初就做不來啦?灣晚飯後洗澡前有段外出散步的時間,有時候天上雲游動得快疾,時間感裸露鮮明,會想到不久前還為了名分和人際跟誰鬧得拉不下臉。可是現在她著手做的一切,莫非不爭什麼就能直接做的。為什麼情緒這麼重要,為什麼要過得爽才開始想過得認真,雲一片一片飄走,天空剩下驟然漆黑,顏色深如海的骨骼的藍平敷在蒼穹和黑色沒有兩樣。
就是心上頭掛不住面子,就是這樣。
孬,她想,只嘆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了,過去的事將來也不會重蹈覆轍,將不再來。政府刪定歷史課本,前面幾章沒什麼改動,就是有些部份措辭換了型態、中國史歸類去世界史,又少了一些。這四百多年說來說去發生的事也就這麼點兒,能教多少呢。這四百多年發生的事不就是一直重複著的換湯不換藥的民反民反和民反嘛。
她忽焉覺得自己真是個無聊的國家。
她再度來到聯合國總部獲准入內,雖已不若當年能涉足走廊連結的小會議室,如此亦足夠了,而且不想要更多。也許他說得對吧,歷史和文化終究要黏著在土地上,因為他們是安土重遷的民族,沒有那塊地,太多東西帶不走。其實動植物在異地養不活是生物學和地理學都解釋得了的道理,他沒扯她淡,就是用字遣詞中華了一點。雖然她也不太長的記憶中多的總是海盜、羅漢腳,浪子。而且她也不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類學上的中國。
折騰了太長日子,灣早失掉自稱中國的興致了,領導世界的大國也者也沒興趣,她還是比較喜歡和菊窩在家裏打遊戲或同越姊上街閑走。國際大事既不須要她插嘴,幾十年勾心鬥角她也十分膩了,即便今日掌權明日也可能身首異處,那何不安分於體系中的一職小官僚,風雨飄搖仍能死皮賴臉不走。
以國家而言,她太小了,人民又不備戰,那就乖乖跟人家走吧,明日事明日才會來。和他互制的歲月裏的剛毅,她只能木訥地一部又一部文學緩慢排空。當年老氣橫秋向阿爾弗雷德落下的遺言早就是一則笑話了。
菊帶了新的遊戲來找她玩,好吧,是game jam的續攤。縱使阿爾弗雷德偶爾對「日系電玩」嗤之以鼻,他們也只當米國老粗不懂欣賞。
「你無雙到底要做幾代?」
「這種題材哪有乾涸的一天。」
菊實在是老早捉摸了二次元產業賺錢的各種撇步,誰也比不上。打從良久以前,日本人就特愛中國經典,但菊說,是灣太沒興致了。封神榜,西遊記,水滸傳,當然最熱門的就屬三國演義。看著不斷推陳出新越來越宅的三國作品,灣只慶幸菊也平等對待日本戰國和幕末。
摁了開關等待讀取,一邊聊近期流行的動畫潮流。小時候只有漫画可以看,但現在歐漫,尤其繪本風格的,著實讓她著迷得不得了啊。
主畫面跳出來,灣喀嘰喀嘰,停頓,划去選了紅色陣營,瀏覽大地圖,然後佩服,菊的考據功夫真是一代勤過一代,連這種食之無味的小細節都精心縫上了。
菊一直都知道灣玩遊戲的習慣:主角會用開始玩那天的狀況、天氣或時間取名字,RPG可選男生或女生就看長相;基本上不在剛玩的時候蒐集要素,破關一段時間才回來摸透整塊遊戲;其他還有瑣碎的檻。說個譬如,就是決計不碰魏傳。一般來說,蜀傳全部打到通關隱藏結局,吳傳零星地挑角色或關卡,要有晉的人物可以攻略也會沾嘴。問為什麼,她只涼涼地回答: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她直勾勾望著菊問話當下她原本顧看的方向,口氣像高傲學生敷衍氣勢孱弱的國文老師——從她雙眼伸出的小小鉤子形狀顯得纖細乏憊,眼神也不搭調這麼犀利的詞彙,只是語調遏止了對話——[不,也不是國文老師吧,就個陪公子讀書的小生,菊老實聽不懂她背誦的是什麼,而且灣也沒有再背下去。
灣隻手、連面鏡子也沒有,站在住家陽台利索斷了也不記得何時開始蓄的長髮。髮絲隨高處的盛風飄忽出去,往下降落猶如污濁雨雪。這麼多事物都是深色的,灣想著。紙上的字是黑色的,血暗紅,樹幹棕褐,一念間大自然就這麼閉俗於色彩。舉國上下開始界定,什麼留著什麼丟掉,國語留著,注音丟掉,有些是實用價值沒了,有些則意氣用事罷了。她走在梢大一點城市街頭,看望馬路上面的路標、騎樓底下的門牌,想這一切來自他的路名豈是全面汰換不成。
還有四維八德詞彙。哇啊讓她想她自己也不可能掰出這麼多詞彙來著。總不會要叫台北一路二路三路五路十一路,多無趣啊。多無趣,雖然無趣久了也會習慣,在無趣之後出生的人更視為當然,但她沒這麼容易忘掉事情,她會記得的,記得很無趣,記得這些是變無趣的。高雄還叫高雄,松山還叫松山,那北平路,不能叫北平路了嗎。
幸好諸君終於又把這列入「前朝遺緒」裏,決定概予保留。大部分時間灣都神清氣爽的,只要別又神經質地搆這個推那個就好。她說,這種時候不用大腦只消揮劍的遊戲就抒壓了。
打從很小的時候,領著灣走的都是武夫,她的霸氣就高高高出風雅,溫柔怡人的態度都是在本田家硬磨出來的,讓她選和人鬥的途徑一定還是打架優於辯論。菊知道這點,所以交換給她的通常都是她說的那種抒壓遊戲。然而灣實際上交給菊的又多是劇情為主的敘事。她實在也出落一個有形體有衝突的內在了。
重返國際灣不做大事,二十世紀中葉修得的幹練手腕倒沒有削去。不過大部分時候她還是選擇搬出落落大方的樣子來演,故事就留下來說給自己聽便好。對打時灣慣用的角色其一乃趙雲,從累積數值來看她確實偏愛趙雲許多。
我是喜歡趙雲,她說。政治上。我自己的話,所有人年輕時代都很好。尤其喜歡曹沖。
為什麼?菊順著問,把她行為上的矛盾擱在一邊。
曹沖來不及政治就夭死了。
那你討厭曹丕嗎?
不,怎麼會呢。她笑笑。其次就最喜歡子桓了。
菊問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恐怕也沒法回答,像是有很多理由,而這些理由彼此矛盾吧。
他們同時想著,再過幾十年,甚至只要十幾年,灣這片土地的孩子,不會再知道趙雲、曹沖、曹丕是誰。他們看這些人物只能用菊看這些人物的方法,而不是灣看這些人物的方法。就這一點來說,菊根本一點都不可能了解中國經典。
同蘭和安東尼奧生活的日子固然很久以前,對灣而言真正貼切的說法則是上輩子,或是在夢中。她接受過許多人的過往,每換一面旗,思想的丕變都使她在白晝也能體驗驚醒過來。她潛進歷任長輩的脈絡,尋找得體的規則,貼在自己面具上。這很困難的,身體老不由自主意圖自他們的海浮起來。灣是那樣輕柔抗拒著,抗拒過,自水中起身它便流走,幾乎不留,或者是她遣送了所有痕跡。
唯獨他是不費吹灰便貼得切膚,宛如一塊大冰山,將灣的皮和肉吸牢不放,一扯即見血。但那種無動於衷的契合太令人心安放鬆,灣也沒想過抽身離開。(開始想那是太後來的事了。)
他的曩昔自然流洩入灣的思緒,彷彿腦中有一股湧泉,她只是以前沒見著波但水確實一直在。如今見天日罷了。他和灣共享典故、禁忌、淵流、蹊蹺和潛臺詞,那是香以外,縱使越、菊和勇洙都跨不進來的,最小最親密的域。
這些彼此理解的靈感究竟打哪來。他的人作過的詩文科技,只消提及就會成為她也經歷過的過去。那麼反過來呢?她沒有問過,但是凝視他的眼睛,就好像得到了答案。
情勢白熱之際,任何人都不許探望灣。她枕枕頭,被被子覆蓋,身邊沒有一個人看照的空檔,總思量是不是會就此悶死在這小房。若誰來燒炭洩瓦斯——哪怕僅只緊閉門窗,她都阻止不了。阿爾服雷得到底是束手無策或袖手旁觀。灣沒有遭禁足,她只是走不動。太累了,太狼狽了,太想睡了,走不動。
也罷,灣終歸擅長等待和孤單。
他開了門,風開始流動,他站在門下:說點什麼(阻止我)吧。
在我走到你床邊前。用我說過的話。
阿爾弗雷德不會是愛莫能助的。馬歇爾走了,又不允她進東北,阿爾弗雷德在這天地間不過是接下菊的棒統領她的人,而且關係又更疏遠一層,有天放手了灣只會絕望憤怒,哪談哀傷。
聽不見堅硬,那他準是把兇器拿在手上了。真不愧五千年老仙,這時刻還有逸致援引七步的情趣,可不說灣腦筋鈍,她的機伶都不是用來舞文弄墨的,她可以臨危不亂地應變,卻從非淌知識體系的料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前面幾句只知有關豆子,所以——到底想不起來啊。
況且,答這不太老套了嗎?再說,香才得名副其實地吟這首詩吧。
你是不是在想,都到這關頭,小妮子哪肯說你說過的話來自救,寧可一頭撞上玉璧一起碎。可我呀,我倒是苦思得頭殼要被竹枝詞一句一句擠脹裂了呢。我有認真在想,只不過哪個都不適當。
就算那日後來勇洙沒有搖醒她,灣也當自行恢復意識。哭倦了不本該清醒嘛?坐直身子沒感到多少吃力,勇洙在一側喊著沒事了沒事了,太平了太平了,菊也趕來。灣握握拳,現下靈活得每個指關節都動得靈敏有勁。
灣回神過來,最後這一場夢也被擾空了,她應該,多賴點床。
疆、藏、港陸續跟了她的腳步,其他尚有多處蠢蠢欲動,面對這連貫的騷亂他卻不動如山。
那一天,他在她房裏,是不是心死了。
浪濤洶湧起來,島嶼載浮載沉,灣怕它飄走,定睛但見濃起了霧。
東漢末年,她首次見名於建業的輿圖;近兩千年後,內戰總算止了煙。
翌日菊起得較早。昨夜灣說想一個人玩就好,菊就去了書房,後來就寢時她還在玩,菊不得不佩服她的精力。灣到底幾歲這事,誰也說不準,只是她的臉看上去年輕,心陪著老成,故事零碎,各種混雜,也就沒人在意了。
好奇昨晚是何許大事讓灣怔在螢幕前,菊逕自接上電源。在人物選單先堵了他一驚的是描述曹操的數字不再零丁地零。
有說有歷史的人也無從邁向未來,又有說過去是前進時最沈重的包袱。菊不曉得灣認同哪個,那付戰役無數的軀體多少傷口已經癒合,哪些還在消耗她的體力。她在後腦杓紮著小馬尾,告訴菊:「也該是時候重新了解他了。」
配上她一貫的心不在焉,菊不禁莞爾。「我想從寫意的稗官野史入手啊!」
黃昏的赤橙逐漸降落成昏暝的暗紫,眼看最後一線紅光也要被稀釋,他已經站到灣的被褥邊上,遮擋泰半半寐的日光,隔著被子把陰暗刻在她身上。這一秒好像很長,長得他應該可以再多走七步遠,灣慨了口氣,緩緩道:
「所望當局諸君子,修德化以淪浹其肌膚,使人人皆得宴遊焉,則不獨余之幸也已。」
她還是想起來了,這樣四句話,去蕪存菁四句話。儘管憶不及魏朝根柢把她放進版圖沒有,灣始終在,換過幾個名字,流轉於差不多的位置,不盡然是在等待他,只是其他人來她也不會特地迎接。
她那時只剩一點聽覺了,視力徒能辨色。幾十年前小夫人也在意義類似這裏的某個小房間奄奄一息,去之前說的都是國語。她有點怕自己說出來的不是,不過怎麼會,這些語句都綁定了語言的對吧,對吧,日語的漢文在她生命的優先次序應該更後面的……
他的身影文風不動,氣流從外頭帶進一點點聲音,弄淡了他倆的存在感,但又好像變真實,因為這兒不再是獨立於宇宙的密閉空間。
灣從來沒聽過,但是一聽就知道了,那是眼淚掉落的聲音。
他就這樣毫不掩飾也不提手去揩地佇立在那,幽暗身形的邊緣微弱地抖動著。萬般艱辛拉出被子下的手,她伸去握住他垂著的手掌捏了捏,顴骨感受到一點點壓迫,她猜也許自己是在笑吧。
「哥……哥,別哭了。」
他是右撇子對吧,所以他哪有帶什麼武器。
◆
那時她還只是個名字,假設她永遠只是個名字,就能永遠跟著他了。
後續進展亦跌破人眼鏡,事態扎扎實實地爬好了,擺脫歷史包袱和政治的銬,各式各樣題材和立場飛揚起來,正式的國際地位——光是出版國名正言順就能打上自家喜歡的名字——激勵了貌似所有人,嶄新的職業機會讓藝校和業餘人才一口氣全冒出頭來。他們披上上世紀和本世紀初率先外銷先鋒作品的美好業績,像鳳仙花種子一般噴灑到全世界。政府和百姓推翻了不要的歷史,修編嶄新的要的歷史,創作如同幾十年前蝴蝶帶領國家竄向高峰。
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而爭來,難道當初就做不來啦?灣晚飯後洗澡前有段外出散步的時間,有時候天上雲游動得快疾,時間感裸露鮮明,會想到不久前還為了名分和人際跟誰鬧得拉不下臉。可是現在她著手做的一切,莫非不爭什麼就能直接做的。為什麼情緒這麼重要,為什麼要過得爽才開始想過得認真,雲一片一片飄走,天空剩下驟然漆黑,顏色深如海的骨骼的藍平敷在蒼穹和黑色沒有兩樣。
就是心上頭掛不住面子,就是這樣。
孬,她想,只嘆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了,過去的事將來也不會重蹈覆轍,將不再來。政府刪定歷史課本,前面幾章沒什麼改動,就是有些部份措辭換了型態、中國史歸類去世界史,又少了一些。這四百多年說來說去發生的事也就這麼點兒,能教多少呢。這四百多年發生的事不就是一直重複著的換湯不換藥的民反民反和民反嘛。
她忽焉覺得自己真是個無聊的國家。
她再度來到聯合國總部獲准入內,雖已不若當年能涉足走廊連結的小會議室,如此亦足夠了,而且不想要更多。也許他說得對吧,歷史和文化終究要黏著在土地上,因為他們是安土重遷的民族,沒有那塊地,太多東西帶不走。其實動植物在異地養不活是生物學和地理學都解釋得了的道理,他沒扯她淡,就是用字遣詞中華了一點。雖然她也不太長的記憶中多的總是海盜、羅漢腳,浪子。而且她也不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類學上的中國。
折騰了太長日子,灣早失掉自稱中國的興致了,領導世界的大國也者也沒興趣,她還是比較喜歡和菊窩在家裏打遊戲或同越姊上街閑走。國際大事既不須要她插嘴,幾十年勾心鬥角她也十分膩了,即便今日掌權明日也可能身首異處,那何不安分於體系中的一職小官僚,風雨飄搖仍能死皮賴臉不走。
以國家而言,她太小了,人民又不備戰,那就乖乖跟人家走吧,明日事明日才會來。和他互制的歲月裏的剛毅,她只能木訥地一部又一部文學緩慢排空。當年老氣橫秋向阿爾弗雷德落下的遺言早就是一則笑話了。
菊帶了新的遊戲來找她玩,好吧,是game jam的續攤。縱使阿爾弗雷德偶爾對「日系電玩」嗤之以鼻,他們也只當米國老粗不懂欣賞。
「你無雙到底要做幾代?」
「這種題材哪有乾涸的一天。」
菊實在是老早捉摸了二次元產業賺錢的各種撇步,誰也比不上。打從良久以前,日本人就特愛中國經典,但菊說,是灣太沒興致了。封神榜,西遊記,水滸傳,當然最熱門的就屬三國演義。看著不斷推陳出新越來越宅的三國作品,灣只慶幸菊也平等對待日本戰國和幕末。
摁了開關等待讀取,一邊聊近期流行的動畫潮流。小時候只有漫画可以看,但現在歐漫,尤其繪本風格的,著實讓她著迷得不得了啊。
主畫面跳出來,灣喀嘰喀嘰,停頓,划去選了紅色陣營,瀏覽大地圖,然後佩服,菊的考據功夫真是一代勤過一代,連這種食之無味的小細節都精心縫上了。
菊一直都知道灣玩遊戲的習慣:主角會用開始玩那天的狀況、天氣或時間取名字,RPG可選男生或女生就看長相;基本上不在剛玩的時候蒐集要素,破關一段時間才回來摸透整塊遊戲;其他還有瑣碎的檻。說個譬如,就是決計不碰魏傳。一般來說,蜀傳全部打到通關隱藏結局,吳傳零星地挑角色或關卡,要有晉的人物可以攻略也會沾嘴。問為什麼,她只涼涼地回答: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她直勾勾望著菊問話當下她原本顧看的方向,口氣像高傲學生敷衍氣勢孱弱的國文老師——從她雙眼伸出的小小鉤子形狀顯得纖細乏憊,眼神也不搭調這麼犀利的詞彙,只是語調遏止了對話——[不,也不是國文老師吧,就個陪公子讀書的小生,菊老實聽不懂她背誦的是什麼,而且灣也沒有再背下去。
灣隻手、連面鏡子也沒有,站在住家陽台利索斷了也不記得何時開始蓄的長髮。髮絲隨高處的盛風飄忽出去,往下降落猶如污濁雨雪。這麼多事物都是深色的,灣想著。紙上的字是黑色的,血暗紅,樹幹棕褐,一念間大自然就這麼閉俗於色彩。舉國上下開始界定,什麼留著什麼丟掉,國語留著,注音丟掉,有些是實用價值沒了,有些則意氣用事罷了。她走在梢大一點城市街頭,看望馬路上面的路標、騎樓底下的門牌,想這一切來自他的路名豈是全面汰換不成。
還有四維八德詞彙。哇啊讓她想她自己也不可能掰出這麼多詞彙來著。總不會要叫台北一路二路三路五路十一路,多無趣啊。多無趣,雖然無趣久了也會習慣,在無趣之後出生的人更視為當然,但她沒這麼容易忘掉事情,她會記得的,記得很無趣,記得這些是變無趣的。高雄還叫高雄,松山還叫松山,那北平路,不能叫北平路了嗎。
幸好諸君終於又把這列入「前朝遺緒」裏,決定概予保留。大部分時間灣都神清氣爽的,只要別又神經質地搆這個推那個就好。她說,這種時候不用大腦只消揮劍的遊戲就抒壓了。
打從很小的時候,領著灣走的都是武夫,她的霸氣就高高高出風雅,溫柔怡人的態度都是在本田家硬磨出來的,讓她選和人鬥的途徑一定還是打架優於辯論。菊知道這點,所以交換給她的通常都是她說的那種抒壓遊戲。然而灣實際上交給菊的又多是劇情為主的敘事。她實在也出落一個有形體有衝突的內在了。
重返國際灣不做大事,二十世紀中葉修得的幹練手腕倒沒有削去。不過大部分時候她還是選擇搬出落落大方的樣子來演,故事就留下來說給自己聽便好。對打時灣慣用的角色其一乃趙雲,從累積數值來看她確實偏愛趙雲許多。
我是喜歡趙雲,她說。政治上。我自己的話,所有人年輕時代都很好。尤其喜歡曹沖。
為什麼?菊順著問,把她行為上的矛盾擱在一邊。
曹沖來不及政治就夭死了。
那你討厭曹丕嗎?
不,怎麼會呢。她笑笑。其次就最喜歡子桓了。
菊問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恐怕也沒法回答,像是有很多理由,而這些理由彼此矛盾吧。
他們同時想著,再過幾十年,甚至只要十幾年,灣這片土地的孩子,不會再知道趙雲、曹沖、曹丕是誰。他們看這些人物只能用菊看這些人物的方法,而不是灣看這些人物的方法。就這一點來說,菊根本一點都不可能了解中國經典。
同蘭和安東尼奧生活的日子固然很久以前,對灣而言真正貼切的說法則是上輩子,或是在夢中。她接受過許多人的過往,每換一面旗,思想的丕變都使她在白晝也能體驗驚醒過來。她潛進歷任長輩的脈絡,尋找得體的規則,貼在自己面具上。這很困難的,身體老不由自主意圖自他們的海浮起來。灣是那樣輕柔抗拒著,抗拒過,自水中起身它便流走,幾乎不留,或者是她遣送了所有痕跡。
唯獨他是不費吹灰便貼得切膚,宛如一塊大冰山,將灣的皮和肉吸牢不放,一扯即見血。但那種無動於衷的契合太令人心安放鬆,灣也沒想過抽身離開。(開始想那是太後來的事了。)
他的曩昔自然流洩入灣的思緒,彷彿腦中有一股湧泉,她只是以前沒見著波但水確實一直在。如今見天日罷了。他和灣共享典故、禁忌、淵流、蹊蹺和潛臺詞,那是香以外,縱使越、菊和勇洙都跨不進來的,最小最親密的域。
這些彼此理解的靈感究竟打哪來。他的人作過的詩文科技,只消提及就會成為她也經歷過的過去。那麼反過來呢?她沒有問過,但是凝視他的眼睛,就好像得到了答案。
情勢白熱之際,任何人都不許探望灣。她枕枕頭,被被子覆蓋,身邊沒有一個人看照的空檔,總思量是不是會就此悶死在這小房。若誰來燒炭洩瓦斯——哪怕僅只緊閉門窗,她都阻止不了。阿爾服雷得到底是束手無策或袖手旁觀。灣沒有遭禁足,她只是走不動。太累了,太狼狽了,太想睡了,走不動。
也罷,灣終歸擅長等待和孤單。
他開了門,風開始流動,他站在門下:說點什麼(阻止我)吧。
在我走到你床邊前。用我說過的話。
阿爾弗雷德不會是愛莫能助的。馬歇爾走了,又不允她進東北,阿爾弗雷德在這天地間不過是接下菊的棒統領她的人,而且關係又更疏遠一層,有天放手了灣只會絕望憤怒,哪談哀傷。
聽不見堅硬,那他準是把兇器拿在手上了。真不愧五千年老仙,這時刻還有逸致援引七步的情趣,可不說灣腦筋鈍,她的機伶都不是用來舞文弄墨的,她可以臨危不亂地應變,卻從非淌知識體系的料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前面幾句只知有關豆子,所以——到底想不起來啊。
況且,答這不太老套了嗎?再說,香才得名副其實地吟這首詩吧。
你是不是在想,都到這關頭,小妮子哪肯說你說過的話來自救,寧可一頭撞上玉璧一起碎。可我呀,我倒是苦思得頭殼要被竹枝詞一句一句擠脹裂了呢。我有認真在想,只不過哪個都不適當。
就算那日後來勇洙沒有搖醒她,灣也當自行恢復意識。哭倦了不本該清醒嘛?坐直身子沒感到多少吃力,勇洙在一側喊著沒事了沒事了,太平了太平了,菊也趕來。灣握握拳,現下靈活得每個指關節都動得靈敏有勁。
灣回神過來,最後這一場夢也被擾空了,她應該,多賴點床。
疆、藏、港陸續跟了她的腳步,其他尚有多處蠢蠢欲動,面對這連貫的騷亂他卻不動如山。
那一天,他在她房裏,是不是心死了。
浪濤洶湧起來,島嶼載浮載沉,灣怕它飄走,定睛但見濃起了霧。
東漢末年,她首次見名於建業的輿圖;近兩千年後,內戰總算止了煙。
翌日菊起得較早。昨夜灣說想一個人玩就好,菊就去了書房,後來就寢時她還在玩,菊不得不佩服她的精力。灣到底幾歲這事,誰也說不準,只是她的臉看上去年輕,心陪著老成,故事零碎,各種混雜,也就沒人在意了。
好奇昨晚是何許大事讓灣怔在螢幕前,菊逕自接上電源。在人物選單先堵了他一驚的是描述曹操的數字不再零丁地零。
有說有歷史的人也無從邁向未來,又有說過去是前進時最沈重的包袱。菊不曉得灣認同哪個,那付戰役無數的軀體多少傷口已經癒合,哪些還在消耗她的體力。她在後腦杓紮著小馬尾,告訴菊:「也該是時候重新了解他了。」
配上她一貫的心不在焉,菊不禁莞爾。「我想從寫意的稗官野史入手啊!」
黃昏的赤橙逐漸降落成昏暝的暗紫,眼看最後一線紅光也要被稀釋,他已經站到灣的被褥邊上,遮擋泰半半寐的日光,隔著被子把陰暗刻在她身上。這一秒好像很長,長得他應該可以再多走七步遠,灣慨了口氣,緩緩道:
「所望當局諸君子,修德化以淪浹其肌膚,使人人皆得宴遊焉,則不獨余之幸也已。」
她還是想起來了,這樣四句話,去蕪存菁四句話。儘管憶不及魏朝根柢把她放進版圖沒有,灣始終在,換過幾個名字,流轉於差不多的位置,不盡然是在等待他,只是其他人來她也不會特地迎接。
她那時只剩一點聽覺了,視力徒能辨色。幾十年前小夫人也在意義類似這裏的某個小房間奄奄一息,去之前說的都是國語。她有點怕自己說出來的不是,不過怎麼會,這些語句都綁定了語言的對吧,對吧,日語的漢文在她生命的優先次序應該更後面的……
他的身影文風不動,氣流從外頭帶進一點點聲音,弄淡了他倆的存在感,但又好像變真實,因為這兒不再是獨立於宇宙的密閉空間。
灣從來沒聽過,但是一聽就知道了,那是眼淚掉落的聲音。
他就這樣毫不掩飾也不提手去揩地佇立在那,幽暗身形的邊緣微弱地抖動著。萬般艱辛拉出被子下的手,她伸去握住他垂著的手掌捏了捏,顴骨感受到一點點壓迫,她猜也許自己是在笑吧。
「哥……哥,別哭了。」
他是右撇子對吧,所以他哪有帶什麼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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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還只是個名字,假設她永遠只是個名字,就能永遠跟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