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一道有關乎一九四九的約束:日後余所言皆是訛謊。)
1987-01-13 解除學生髮禁。
1987-07-15 台灣省解嚴。
1987-11-02 開放大陸探親(須經香港轉機)。
1988-04-18 紅十字會受理轉往大陸信函(寄件人地址須填寫「香港.內詳」)。
1988-11-03 開放來台奔喪及探病(須經香港轉機)。
1991-05-01 終止動員戡亂。
2001-01-12 金廈小三通對開。
「那個共,共什麼的,你討厭的那個辭。」
「共產主義。」
「對,就是它。上司說要驅逐它,可是我從來沒弄明白那是什麼。」
「沒關係,只要知道它是HERO的敵人就夠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弄不懂大哥心目中共產主義的模樣是什麼。
「而且,你知道麼美國,我現在的願望只有一個。」
「嗯。」
「下一餐別蒸蕃薯了,燒米飯來吃。」
1.
一九九一年同樣是夏天,小灣從一場萬劫的晝夢裡醒來。
2. 唐山謠
一九八七年夏天一夕下放了大部分權利,多數地區也享有更多自治權。三民主義如火如荼地實踐下去,人民終於不是草菅,起碼有家貓等級的待遇。
何必把月份日期都區別得那麼清楚,我們擁有的是歷史不是生命,不適合那麼細膩的紀錄方式。小灣說。但我記得是七月十五。她不再穿中山裝了,所以資本主義也合情合理起來。她甚至去造訪了莫斯科,前途看上去一片光明。
那是因為我終於踏上民主的康莊大道。小灣捧著設計源自大陸的瓷茶杯。上司的終身制度雖然還沒解除,但現下這位上司人很和善,很幽默,也願意與現實交涉。
當年冬天小灣就去了大陸一趟。人滿為患的中正機場都是將回鄉省親的人。小灣在出海關前的椅子待著,一邊把玩頭髮。當時已經蓄得很長了,她願意的話也能妝扮得像好萊塢影星一般時髦。不緊要吧?我當我就行了。直髮不是很好看嗎?她表示。
陰沉的登機長廊被填充了滿滿的返鄉的喜悅,頓時春光蕩漾起來。登機門前的空服員向她打招呼,小灣也報以微笑。一切感覺起來都很順遂,雖然是經濟艙但也沒什麼欠缺的。以前除了外交活動外沒多少出國的行程,所有行動都被嚴格管制,也幾乎有人隨行,這次上司准許她獨自到海外──而且還是對岸──是前所未有的寬容。
香港一會兒就到了,小灣只在梭狀機艙裏享用了一次點心。凌越海峽的奇蹟被掩蓋在層層疊疊的雲朵之下,平流層寧靜無波瀾。小灣辦好了台胞證後搭上轉飛往首都機場的班機,把身體埋在椅背裏,位置很狹窄,雲景倒是很亮麗。踏到北平土地的那刻有些近鄉情怯的老兵們忽然住了腳,說,北京的天空比較美,比較美啊,可是俺已經不認得了。
一票年紀至少過了知天命的外省人中,小灣的身影是很突兀的,她入了市區便迅速隱沒於人群,在北京街頭閒晃起來。當在天安門前撞見王耀的時候小灣一點也不意外,只是微微地笑起來。
「別來無恙?」
開口就是相當文言的問候,王耀向她走近:「嗯,改革開放後都很平安,生活水平也有上升。」
太好了。小灣說。「有哪裡特別想去嗎?」「我只是來見你。」原本在飛機上擬好的腹稿被西伯利亞凜風迎面吹熄,她在王耀漆黑的眼湖裡看見自己,以及她身左的王耀,她倆站在一塊兒,穿同款式的衣裳。這些情景究竟是誰的希冀?
王耀住的公寓和《流言》所描寫的有點相像,上樓時能聽見管線陳舊的漏水聲,階梯也隨時要骨肉分離般傾軋著。竟然不是四合院。小灣終於來到北卻無法體會胡同文化多少感到可惜。
「你注意腳步,別滑倒了。」
「我曉得。」
小灣扶著斑駁的牆壁,細細地踩著樓梯。天花板好低。
許年前她嘗趁外務空檔跑了趟白俄羅斯,為的是找一瓶合胃的酒,以及帶一封絕對誠懇的信給一位生死未卜的女士。她循著抄有地址的紙條找到間門可羅雀的勞改營,杵在找不著門鈴的正門前發呆。這下可好,上哪去找名家道中落的貴族後裔去?
幾乎是在她垂頭喪氣要打道回府的時候,她被那對斯拉夫兄妹望見了。「需要幫忙嗎?」哥哥問。
「不用。」她秒答。「我來是為私人事務。」
「你看上去很無助。」哥哥追擊。「而且你持有的護照在這裡一定派不上用場。」妹妹補槍。
她咋舌: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落得這步田地?
盛情難卻下她心不甘情不願遞出背面寫有名字的泛黃單色相片。女人的輪廓姣好只是衣領和頭髮生有額外的霉株,額外還有好幾處不明顯的太礙眼的雜點。「我找這人。」她說。
斯拉夫兄妹帶她到明斯克的辦公室,妹妹檢閱著資料,哥哥沖了即溶咖啡招待她。妹妹尖酸刻薄的電波下她沒動盛著溫熱咖啡的馬克杯一根汗毛。
「你喝呀。」
「我心領了。」
妹妹調出了文件,拿來擺在茶几上,又挽住了哥哥的手臂。
「你們成天黏在一起多傷風敗俗。」小灣說,伸手取過文件攤在腿上。
「是你沒法向你哥哥撒嬌,在嫉妒。」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快,快,小灣,火車要開了。
火車?啥火車?
小灣感到肩膀被搖動,讓人從夢鄉裡頭挖起來感覺很差,小灣向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悶氣,拿起牙刷刷牙;用掉了好幾齒的梳子梳頭,將晚上輾轉難眠時糾結在一塊兒的棕色髮絲都給梳開。
「到底什麼火車?」
「沒有啦,現在沒有火車。早餐吃飽了再說。」
餐桌上擺著微焦土司和熱牛奶,冒著炊煙一般的白霧,奶油果醬和刀叉排在一旁,還有淋上蕃茄醬的荷包蛋與薄火腿片。
「你早上吃這樣?」小灣拉開椅子,順了群襬坐下。
「我想你會喜歡洋的……」
「我都吃豆漿燒餅油條,或是稀飯。」她執起刀子剜了一小坨葡萄醬。「而且坐板凳。」
「板凳?」
「圓的,高的那種,才坐得挺。前一個上司討厭駝背和崇洋媚外。」
「真、真的啊……那,配什麼菜呢?」
「小魚乾,醬菜,豆腐,土豆仁的國語怎麼講……花生米。」
小灣下了最末一級階段,沉思一會後說,帶我去參觀……
「我只在書本和上司的相簿和記憶裏見過,我……你的壯麗和豐隆。」小灣費了好大工夫才把主詞調換過來,脫口時還是有些生硬。
參觀我應該要瞭解的那些所在。
哦,這裡是大名鼎鼎的捉蔣亭呀。
現在叫兵諫亭了。
我覺得捉蔣亭這名字很可愛。要改不如改回正氣亭罷?
「這裡就是當年老頭子坐的位置麼。」
「我認為,不論是誰,懷有一個美夢總是好的。」
小灣撐著膝蓋,路途上她沒什麼主動開口,幾乎都是欣賞個山光水色,讓風景的香味沁入自己。「人在夢裡,很難察覺是夢罷。」語畢她沒再說一句別的話。
王耀依稀記得年稚的小灣是個表情豐富的外向女孩,可能這些年一連串砸得她灰頭土臉的芝麻綠豆磨鈍了她的奔放熱情。
「我想……」
小灣正在替她素未謀面的喪生者落淚。
王耀撓著後腦杓很是尷尬,他搭上小灣的肩膀說,別哭了。
「別哭了,不干你的事的。」
「正是因為不干我的事才哭的。」
送我到香港便好。我能自個兒返去。
對了哥哥。
什麼事?
福建收得到大陸的訊號。
嗯。
以後咱們到那兒通電話好不?到廈門,拿起話筒撥就是了。我一定會接聽的。一定。
「沒……別的事了?」
小灣沉默了會,等王耀準備啟齒道別,才捉來王耀的手,將握在掌心的東西塞進他手中。
「收著罷!如果你來看張先生,會用上的。」
她說,口氣很急,像在偷偷傳達不可告人的機密。王耀彷彿瞥見她背後有個姓鄭的上司。
他鬆開手指,兩張皺巴巴的紙鈔在他的生命線上舒張開來。
(是你沒法向你哥哥撒嬌,在嫉妒。)
小灣在最後、到最最後都未能朝他伸出一隻手,哪怕是揮別。
3. 國境以西
王耀憑一紙文書入了海關。彼日天清日晏,萬里都沒有一朵雲。
王耀直到親眼見著那做日字型建築才搞清楚小灣在內地的沈默寡言從和而來。曾經何其熟悉的鄉鎮擴成了城市,而且像外星一樣令人摸不著頭緒。褲袋裏摺著小灣寫來的信和當初被硬塞過來的紙鈔,王耀全然不想踏進那幢日式建築的視野方圓百尺,卻也想不出該往哪裡去。
一九八八年香君捎來了寄件人地址不詳的信件,「擱一邊吧。」
「立即看。」
致祖國:
王耀讀了提稱語便將信紙摺好收回封袋裏。
他購了一張台北地圖,把認識的名字標示出來,城市兩端往外放射成直線,目的地是下一個平面,他找到了一塊袖珍的大中國。
這是我。王耀說在心裏,抹掉不再為人言的地名。不是我。遭塗改得滿目瘡痍的台北攤在他面前,王耀索性撿過來揉作了球紙團。橫豎畫得開出了秋海棠,建國南北路都辨識不了。
他跳上白皮囊柑橘條紋列車往南行。往南行就見不著張先生了,但無妨的。
我不能跟你去。我哪裡都不去了。我就在這兒等你。那名血管裏淨是龍的血液在滾動的女孩毅然決然同他語,往港埠消失。
抬眼一看竟然到了哈爾濱。總不會明天醒來腳就踩著伊犁的地了罷?
他追憶著此地的中國名字,在他的上司仍是條青龍的時候此地的名字。
記憶化成了回憶,回憶在時間的長河擱淺、在海岸沈積成沙灘。
王耀從來沒有聽過小灣的心跳。每一顆心臟搏擊的速率都相當,敲打的時機卻很少吻合;縱然如此,王耀有把握,即使他和小灣共享一顆速率相當的心臟,也絕對不會互相排斥,而是將一起呼吸,一起生活,更甚一起死亡。
他篤信有朝一日他們的血會流往對方。
他沿著柏油阡陌走回車站,曙色從他背後的地平線冉冉上升,穿破了雲彩和露霧。
王耀向售票員表明他要一張到桃園的普通車時背窗口後方的青年頭以困惑的目光。「到桃園的普通車。」他重複一次,怕自己口齒不清晰。
原來那句話的意思是「我要在客廳空洞空洞一日半夜。」
「計程車?」
「就是那兒的黃包車,看到嗎?」
站務員朝站外的車龍指著,「向他們說你要去機場,明白吧。」
回到香港的時候王耀忽然又覺得很陌生,像什麼,重逢一樣地。難過死了,傻死了。香君意外地在空港外迎接他,連亞瑟都在。王耀當著亞瑟的面哽咽了起來,他用手背抹著沒流半滴眼淚的眼,鼻頭和心口都酸得有如梨腹。香君淡漠地注視他,爾後走過來,讓王耀抱在了懷裡。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團圓啊。
王耀說。
I'm not sure, but what should come would come anyway.
香君倚著他的胸膛,比以往窄了些。
4. 復明
大家心知肚明的真相被開誠佈公那天,小灣倚著牆嚎啕大哭了一個下午。原來我的信念是真的,信仰卻是假的。我一開始就許了約定了,卻忘記了。淚液源源不絕注入心靈築往眼眶的運河。
上司的一席話氣得小灣直跳腳,漲紅了臉大罵,眼淚卻從邊線失足出界。
「什麼話!大躍進和文革都是天賜的良機,祇是我們錯失了。說不定下次機運馬上就要降臨!」
這座也是海市。街頭巷尾的標語。〈告全國軍民同胞書〉。反共復國的情操。太陽的東昇。電影開場前的脫帽。白團和《芷江協定》。毋忘在莒。又一輪太陽的東昇。筆挺的背脊。悠揚的愛國歌謠。感人肺腑的作文。古寧頭戰役大捷。那座也是蜃樓。月亮的西落。青天白日滿地滿地紅。又一輪月亮的西落。每一座都是南柯。
打從最初,委員長下了那片大地,她就被推入大釜當作烹調夢幻的食材,湯沸乾了再加血,血注盡了以白水充數;一鍋酸甜苦鹹逐漸淡去,愈燉愈清。她能從沒漂浮一縷油泡的液面上和倒影的自己談天,能透過沒漂浮一縷油泡的液面和燜熟的自己談天。
(如果找不到一個光武,我就無法復活。
(我擁有的千萬子民在一坏春泥裏甦生,打從出娘胎以來便認同一方墳墓是自己永久、唯一的歸屬。)
--
二零零一年王耀人到了廈門才想起他原本的目的只是撥一通國內的越洋電話。
平板枯燥的鈴聲作了近五響,才被對方接起來。「……喂?」
或許因為天氣狀況加成,又兩邊的訊號都仰賴一邊基地台蒐集,小灣的聲音微弱又不連貫。起先他們克難地聊了幾句,後來不曉得為什麼,話題繞到了憂愁上頭。
「大聲點,」王耀更握緊了話筒,「大聲點小灣,我聽不見。」
雲影與潮水之間王耀隱約聽見小灣重複了相同的話,仍舊聽不清楚某些關鍵的字詞,可是其中有一句似乎是「我們會殊途同歸的,勢必會」。
a covenant about 1949 A.D..
1987-07-15 台灣省解嚴。
1987-11-02 開放大陸探親(須經香港轉機)。
1988-04-18 紅十字會受理轉往大陸信函(寄件人地址須填寫「香港.內詳」)。
1988-11-03 開放來台奔喪及探病(須經香港轉機)。
1991-05-01 終止動員戡亂。
2001-01-12 金廈小三通對開。
「那個共,共什麼的,你討厭的那個辭。」
「共產主義。」
「對,就是它。上司說要驅逐它,可是我從來沒弄明白那是什麼。」
「沒關係,只要知道它是HERO的敵人就夠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弄不懂大哥心目中共產主義的模樣是什麼。
「而且,你知道麼美國,我現在的願望只有一個。」
「嗯。」
「下一餐別蒸蕃薯了,燒米飯來吃。」
1.
一九九一年同樣是夏天,小灣從一場萬劫的晝夢裡醒來。
2. 唐山謠
一九八七年夏天一夕下放了大部分權利,多數地區也享有更多自治權。三民主義如火如荼地實踐下去,人民終於不是草菅,起碼有家貓等級的待遇。
何必把月份日期都區別得那麼清楚,我們擁有的是歷史不是生命,不適合那麼細膩的紀錄方式。小灣說。但我記得是七月十五。她不再穿中山裝了,所以資本主義也合情合理起來。她甚至去造訪了莫斯科,前途看上去一片光明。
那是因為我終於踏上民主的康莊大道。小灣捧著設計源自大陸的瓷茶杯。上司的終身制度雖然還沒解除,但現下這位上司人很和善,很幽默,也願意與現實交涉。
當年冬天小灣就去了大陸一趟。人滿為患的中正機場都是將回鄉省親的人。小灣在出海關前的椅子待著,一邊把玩頭髮。當時已經蓄得很長了,她願意的話也能妝扮得像好萊塢影星一般時髦。不緊要吧?我當我就行了。直髮不是很好看嗎?她表示。
陰沉的登機長廊被填充了滿滿的返鄉的喜悅,頓時春光蕩漾起來。登機門前的空服員向她打招呼,小灣也報以微笑。一切感覺起來都很順遂,雖然是經濟艙但也沒什麼欠缺的。以前除了外交活動外沒多少出國的行程,所有行動都被嚴格管制,也幾乎有人隨行,這次上司准許她獨自到海外──而且還是對岸──是前所未有的寬容。
香港一會兒就到了,小灣只在梭狀機艙裏享用了一次點心。凌越海峽的奇蹟被掩蓋在層層疊疊的雲朵之下,平流層寧靜無波瀾。小灣辦好了台胞證後搭上轉飛往首都機場的班機,把身體埋在椅背裏,位置很狹窄,雲景倒是很亮麗。踏到北平土地的那刻有些近鄉情怯的老兵們忽然住了腳,說,北京的天空比較美,比較美啊,可是俺已經不認得了。
一票年紀至少過了知天命的外省人中,小灣的身影是很突兀的,她入了市區便迅速隱沒於人群,在北京街頭閒晃起來。當在天安門前撞見王耀的時候小灣一點也不意外,只是微微地笑起來。
「別來無恙?」
開口就是相當文言的問候,王耀向她走近:「嗯,改革開放後都很平安,生活水平也有上升。」
太好了。小灣說。「有哪裡特別想去嗎?」「我只是來見你。」原本在飛機上擬好的腹稿被西伯利亞凜風迎面吹熄,她在王耀漆黑的眼湖裡看見自己,以及她身左的王耀,她倆站在一塊兒,穿同款式的衣裳。這些情景究竟是誰的希冀?
王耀住的公寓和《流言》所描寫的有點相像,上樓時能聽見管線陳舊的漏水聲,階梯也隨時要骨肉分離般傾軋著。竟然不是四合院。小灣終於來到北卻無法體會胡同文化多少感到可惜。
「你注意腳步,別滑倒了。」
「我曉得。」
小灣扶著斑駁的牆壁,細細地踩著樓梯。天花板好低。
許年前她嘗趁外務空檔跑了趟白俄羅斯,為的是找一瓶合胃的酒,以及帶一封絕對誠懇的信給一位生死未卜的女士。她循著抄有地址的紙條找到間門可羅雀的勞改營,杵在找不著門鈴的正門前發呆。這下可好,上哪去找名家道中落的貴族後裔去?
幾乎是在她垂頭喪氣要打道回府的時候,她被那對斯拉夫兄妹望見了。「需要幫忙嗎?」哥哥問。
「不用。」她秒答。「我來是為私人事務。」
「你看上去很無助。」哥哥追擊。「而且你持有的護照在這裡一定派不上用場。」妹妹補槍。
她咋舌: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落得這步田地?
盛情難卻下她心不甘情不願遞出背面寫有名字的泛黃單色相片。女人的輪廓姣好只是衣領和頭髮生有額外的霉株,額外還有好幾處不明顯的太礙眼的雜點。「我找這人。」她說。
斯拉夫兄妹帶她到明斯克的辦公室,妹妹檢閱著資料,哥哥沖了即溶咖啡招待她。妹妹尖酸刻薄的電波下她沒動盛著溫熱咖啡的馬克杯一根汗毛。
「你喝呀。」
「我心領了。」
妹妹調出了文件,拿來擺在茶几上,又挽住了哥哥的手臂。
「你們成天黏在一起多傷風敗俗。」小灣說,伸手取過文件攤在腿上。
「是你沒法向你哥哥撒嬌,在嫉妒。」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快,快,小灣,火車要開了。
火車?啥火車?
小灣感到肩膀被搖動,讓人從夢鄉裡頭挖起來感覺很差,小灣向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悶氣,拿起牙刷刷牙;用掉了好幾齒的梳子梳頭,將晚上輾轉難眠時糾結在一塊兒的棕色髮絲都給梳開。
「到底什麼火車?」
「沒有啦,現在沒有火車。早餐吃飽了再說。」
餐桌上擺著微焦土司和熱牛奶,冒著炊煙一般的白霧,奶油果醬和刀叉排在一旁,還有淋上蕃茄醬的荷包蛋與薄火腿片。
「你早上吃這樣?」小灣拉開椅子,順了群襬坐下。
「我想你會喜歡洋的……」
「我都吃豆漿燒餅油條,或是稀飯。」她執起刀子剜了一小坨葡萄醬。「而且坐板凳。」
「板凳?」
「圓的,高的那種,才坐得挺。前一個上司討厭駝背和崇洋媚外。」
「真、真的啊……那,配什麼菜呢?」
「小魚乾,醬菜,豆腐,土豆仁的國語怎麼講……花生米。」
小灣下了最末一級階段,沉思一會後說,帶我去參觀……
「我只在書本和上司的相簿和記憶裏見過,我……你的壯麗和豐隆。」小灣費了好大工夫才把主詞調換過來,脫口時還是有些生硬。
參觀我應該要瞭解的那些所在。
哦,這裡是大名鼎鼎的捉蔣亭呀。
現在叫兵諫亭了。
我覺得捉蔣亭這名字很可愛。要改不如改回正氣亭罷?
「這裡就是當年老頭子坐的位置麼。」
「我認為,不論是誰,懷有一個美夢總是好的。」
小灣撐著膝蓋,路途上她沒什麼主動開口,幾乎都是欣賞個山光水色,讓風景的香味沁入自己。「人在夢裡,很難察覺是夢罷。」語畢她沒再說一句別的話。
王耀依稀記得年稚的小灣是個表情豐富的外向女孩,可能這些年一連串砸得她灰頭土臉的芝麻綠豆磨鈍了她的奔放熱情。
「我想……」
小灣正在替她素未謀面的喪生者落淚。
王耀撓著後腦杓很是尷尬,他搭上小灣的肩膀說,別哭了。
「別哭了,不干你的事的。」
「正是因為不干我的事才哭的。」
送我到香港便好。我能自個兒返去。
對了哥哥。
什麼事?
福建收得到大陸的訊號。
嗯。
以後咱們到那兒通電話好不?到廈門,拿起話筒撥就是了。我一定會接聽的。一定。
「沒……別的事了?」
小灣沉默了會,等王耀準備啟齒道別,才捉來王耀的手,將握在掌心的東西塞進他手中。
「收著罷!如果你來看張先生,會用上的。」
她說,口氣很急,像在偷偷傳達不可告人的機密。王耀彷彿瞥見她背後有個姓鄭的上司。
他鬆開手指,兩張皺巴巴的紙鈔在他的生命線上舒張開來。
(是你沒法向你哥哥撒嬌,在嫉妒。)
小灣在最後、到最最後都未能朝他伸出一隻手,哪怕是揮別。
3. 國境以西
王耀憑一紙文書入了海關。彼日天清日晏,萬里都沒有一朵雲。
王耀直到親眼見著那做日字型建築才搞清楚小灣在內地的沈默寡言從和而來。曾經何其熟悉的鄉鎮擴成了城市,而且像外星一樣令人摸不著頭緒。褲袋裏摺著小灣寫來的信和當初被硬塞過來的紙鈔,王耀全然不想踏進那幢日式建築的視野方圓百尺,卻也想不出該往哪裡去。
一九八八年香君捎來了寄件人地址不詳的信件,「擱一邊吧。」
「立即看。」
致祖國:
王耀讀了提稱語便將信紙摺好收回封袋裏。
他購了一張台北地圖,把認識的名字標示出來,城市兩端往外放射成直線,目的地是下一個平面,他找到了一塊袖珍的大中國。
這是我。王耀說在心裏,抹掉不再為人言的地名。不是我。遭塗改得滿目瘡痍的台北攤在他面前,王耀索性撿過來揉作了球紙團。橫豎畫得開出了秋海棠,建國南北路都辨識不了。
他跳上白皮囊柑橘條紋列車往南行。往南行就見不著張先生了,但無妨的。
我不能跟你去。我哪裡都不去了。我就在這兒等你。那名血管裏淨是龍的血液在滾動的女孩毅然決然同他語,往港埠消失。
抬眼一看竟然到了哈爾濱。總不會明天醒來腳就踩著伊犁的地了罷?
他追憶著此地的中國名字,在他的上司仍是條青龍的時候此地的名字。
記憶化成了回憶,回憶在時間的長河擱淺、在海岸沈積成沙灘。
王耀從來沒有聽過小灣的心跳。每一顆心臟搏擊的速率都相當,敲打的時機卻很少吻合;縱然如此,王耀有把握,即使他和小灣共享一顆速率相當的心臟,也絕對不會互相排斥,而是將一起呼吸,一起生活,更甚一起死亡。
他篤信有朝一日他們的血會流往對方。
他沿著柏油阡陌走回車站,曙色從他背後的地平線冉冉上升,穿破了雲彩和露霧。
王耀向售票員表明他要一張到桃園的普通車時背窗口後方的青年頭以困惑的目光。「到桃園的普通車。」他重複一次,怕自己口齒不清晰。
原來那句話的意思是「我要在客廳空洞空洞一日半夜。」
「計程車?」
「就是那兒的黃包車,看到嗎?」
站務員朝站外的車龍指著,「向他們說你要去機場,明白吧。」
回到香港的時候王耀忽然又覺得很陌生,像什麼,重逢一樣地。難過死了,傻死了。香君意外地在空港外迎接他,連亞瑟都在。王耀當著亞瑟的面哽咽了起來,他用手背抹著沒流半滴眼淚的眼,鼻頭和心口都酸得有如梨腹。香君淡漠地注視他,爾後走過來,讓王耀抱在了懷裡。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團圓啊。
王耀說。
I'm not sure, but what should come would come anyway.
香君倚著他的胸膛,比以往窄了些。
4. 復明
大家心知肚明的真相被開誠佈公那天,小灣倚著牆嚎啕大哭了一個下午。原來我的信念是真的,信仰卻是假的。我一開始就許了約定了,卻忘記了。淚液源源不絕注入心靈築往眼眶的運河。
上司的一席話氣得小灣直跳腳,漲紅了臉大罵,眼淚卻從邊線失足出界。
「什麼話!大躍進和文革都是天賜的良機,祇是我們錯失了。說不定下次機運馬上就要降臨!」
這座也是海市。街頭巷尾的標語。〈告全國軍民同胞書〉。反共復國的情操。太陽的東昇。電影開場前的脫帽。白團和《芷江協定》。毋忘在莒。又一輪太陽的東昇。筆挺的背脊。悠揚的愛國歌謠。感人肺腑的作文。古寧頭戰役大捷。那座也是蜃樓。月亮的西落。青天白日滿地滿地紅。又一輪月亮的西落。每一座都是南柯。
打從最初,委員長下了那片大地,她就被推入大釜當作烹調夢幻的食材,湯沸乾了再加血,血注盡了以白水充數;一鍋酸甜苦鹹逐漸淡去,愈燉愈清。她能從沒漂浮一縷油泡的液面上和倒影的自己談天,能透過沒漂浮一縷油泡的液面和燜熟的自己談天。
(如果找不到一個光武,我就無法復活。
(我擁有的千萬子民在一坏春泥裏甦生,打從出娘胎以來便認同一方墳墓是自己永久、唯一的歸屬。)
--
二零零一年王耀人到了廈門才想起他原本的目的只是撥一通國內的越洋電話。
平板枯燥的鈴聲作了近五響,才被對方接起來。「……喂?」
或許因為天氣狀況加成,又兩邊的訊號都仰賴一邊基地台蒐集,小灣的聲音微弱又不連貫。起先他們克難地聊了幾句,後來不曉得為什麼,話題繞到了憂愁上頭。
「大聲點,」王耀更握緊了話筒,「大聲點小灣,我聽不見。」
雲影與潮水之間王耀隱約聽見小灣重複了相同的話,仍舊聽不清楚某些關鍵的字詞,可是其中有一句似乎是「我們會殊途同歸的,勢必會」。
a covenant about 1949 A.D..
- 生死未卜的女士 經國先生於留學俄國時結識其妻芬娜,乃白俄貴族,後改名方良。其姊後被送入白俄的勞改營。
- 入台文書 入台証。
- 白皮囊柑橘條紋列車 自強號。當時台灣最快的火車。得名自1971年10月26日,中華民國總統蔣中正面對《聯合國2758號決議》所發表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一文中的「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 哈爾濱 高雄哈爾濱街。
- 普通車 現在的平快車(區間車),又稱為客廳車,反正很慢。高雄到桃園比一天還久。
- 國內地越洋電話 金馬地區似乎真的能將電話線路在大陸地區跟台灣地區切換,哪邊都無須付國際電話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