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愛著誰嗎
周沂直接把行李一起提到餐廳,在短短的自助餐吧臺拿麵包、果醬、乳酪、餅乾和酸奶,分佈雜質與磨痕的素色圓盤偏向暖色,歐羅巴挑食蔬菜的理由他真是各種不懂,好不容易種出來的菜不烹熟也是莫名其妙。吃飽後要徒步一段路去市中心搭公車,去座落另一塊市郊的小機場。為了掩人耳目,整個行程切割得相當繁瑣又零碎,但是有必要的時候當然可以忍受。
那傢伙頭一回在他眼前落單現身是一九六八年,圍巾蓬鬆地落下一點餘裕,從房間深處眺望凝結在窗簾外邊的台北上空,藍白混色的天空和建築物頂端,像是要哭又像是要上學又像是要作夢的顏色。他拿著一隻茶杯,茶水已經涼了,靠倚在書櫃在一公尺高處終點突出來的小平台。不曉得他已經來了多久,來這間辦公室,來這床屋子,來這城市。這國家。周沂一走進去,沒有感受到預期的敵意,伊凡.布蘭辛斯基就是靠坐在那裡饒富興味地看著對他而言或許兒戲一般的秋冬,連回眸的警覺都省了,好似這個房間,屬於他也屬於他,理所當然不須答理。
「怎麼樣,什麼事?」
對方遠道而來絕對不是沒事,而是有天大要緊的事吧。對伊凡.布蘭辛斯基來說,自由中國是一輩子都不會涉足的地方,但現在他竟然就待在政府機關的其中一間單人辦公室裡。要是問他「有什麼事嗎」,豈不太不會看場面,以為他是路過來喝茶敘舊的嗎?他跟伊凡.布蘭辛斯基有什麼舊可以敘,一九四九年以前他們一面都沒見過。他聽說過日俄戰爭,但他恐怕沒聽說過什麼台灣。
伊凡.布蘭辛斯基依舊沒動一下,或許正在思考開場白要說什麼吧。這一趟路程並不短,他在飛機上或直到方才的等待之中不可能什麼都沒想,但是直接接觸說到底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吧。伊凡.布蘭辛斯基轉過臉來,不太強勢地笑了一下,嘴唇抿著長了些,聽得見空氣從鼻孔呼出的急促。
他跨過高原與海洋,專程來邀請他一起度過吊橋。周沂算是欣然接受了。當時雙方都沒料想過這會演變成怎麼樣的過去,若說情趣也只能在生存之餘盤算如何給從前的相好迎頭痛擊。他們對彼此都是全新的,從沒有接觸過的未來。不管各自背負怎樣的來歷,都不會比將來的勝算重要。
應該是太大意了吧,但是那種緊繃的情境,急著攀附浮木的心情,下意識敞開了太多心防。他會為了他喜歡維也納,喜歡大大小小的歐洲城市,喜歡短暫見面的日子,比以往喜歡南俄羅斯語,因為他帶給他的並不是愛,而是夢想,關於好好活著的夢想。
一九六九年,一直到入睡前周沂都在擔心會不會收到一封來不了了的電報,但直到曙光初露都沒有人來敲他的門,只有窗戶在風的吹捧下嘎吱作響。說得也是,那傢伙在北京,怎麼可能給他拍什麼電報。破曉之後周沂才沈重地睡著,在早餐時段結束之前醒來。短促的睡眠中他還是做了夢,辛苦地狂奔,邊跑邊等候。
到底什麼是愛呢?是包裝脆弱的那張紙嗎?棉被猶如裹屍布從頭頂到腳趾把周沂蓋得實實嚴嚴,呼喘的熱氣讓被單十分微小地起伏,眼眶刺痛,眼淚一流出來沒能冷卻反而被蒸得更燙。寒夜之下,從眼角滾往耳畔的淚珠留下一道粗糙的燒灼。如果這都不算愛,那什麼才是愛呢?
他沒有背叛他,他也沒有,他們只是失敗了。一九五二年周沂也如此感激本田菊。他想念所有人,儘管政治不正確,但那些人為他捎來希望,哪怕何其渺茫。他也喜愛阿爾弗雷德.F.瓊斯,但是他就是太過寡斷。我也不想依賴任何人,我也想要自立自強啊!為什麼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先天不良呢?
周沂在人影稀疏的機場大走道上蹲了下來。這裡可是義大利,不會有人趕來安慰他;他不認識任何人;就算認識他,那些人也不敢。
他恨王耀,更恨自己直到這步田地也還是會在異鄉人的聚會裡,一邊喝伏特加一邊思念他。
那傢伙頭一回在他眼前落單現身是一九六八年,圍巾蓬鬆地落下一點餘裕,從房間深處眺望凝結在窗簾外邊的台北上空,藍白混色的天空和建築物頂端,像是要哭又像是要上學又像是要作夢的顏色。他拿著一隻茶杯,茶水已經涼了,靠倚在書櫃在一公尺高處終點突出來的小平台。不曉得他已經來了多久,來這間辦公室,來這床屋子,來這城市。這國家。周沂一走進去,沒有感受到預期的敵意,伊凡.布蘭辛斯基就是靠坐在那裡饒富興味地看著對他而言或許兒戲一般的秋冬,連回眸的警覺都省了,好似這個房間,屬於他也屬於他,理所當然不須答理。
「怎麼樣,什麼事?」
對方遠道而來絕對不是沒事,而是有天大要緊的事吧。對伊凡.布蘭辛斯基來說,自由中國是一輩子都不會涉足的地方,但現在他竟然就待在政府機關的其中一間單人辦公室裡。要是問他「有什麼事嗎」,豈不太不會看場面,以為他是路過來喝茶敘舊的嗎?他跟伊凡.布蘭辛斯基有什麼舊可以敘,一九四九年以前他們一面都沒見過。他聽說過日俄戰爭,但他恐怕沒聽說過什麼台灣。
伊凡.布蘭辛斯基依舊沒動一下,或許正在思考開場白要說什麼吧。這一趟路程並不短,他在飛機上或直到方才的等待之中不可能什麼都沒想,但是直接接觸說到底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吧。伊凡.布蘭辛斯基轉過臉來,不太強勢地笑了一下,嘴唇抿著長了些,聽得見空氣從鼻孔呼出的急促。
他跨過高原與海洋,專程來邀請他一起度過吊橋。周沂算是欣然接受了。當時雙方都沒料想過這會演變成怎麼樣的過去,若說情趣也只能在生存之餘盤算如何給從前的相好迎頭痛擊。他們對彼此都是全新的,從沒有接觸過的未來。不管各自背負怎樣的來歷,都不會比將來的勝算重要。
應該是太大意了吧,但是那種緊繃的情境,急著攀附浮木的心情,下意識敞開了太多心防。他會為了他喜歡維也納,喜歡大大小小的歐洲城市,喜歡短暫見面的日子,比以往喜歡南俄羅斯語,因為他帶給他的並不是愛,而是夢想,關於好好活著的夢想。
一九六九年,一直到入睡前周沂都在擔心會不會收到一封來不了了的電報,但直到曙光初露都沒有人來敲他的門,只有窗戶在風的吹捧下嘎吱作響。說得也是,那傢伙在北京,怎麼可能給他拍什麼電報。破曉之後周沂才沈重地睡著,在早餐時段結束之前醒來。短促的睡眠中他還是做了夢,辛苦地狂奔,邊跑邊等候。
到底什麼是愛呢?是包裝脆弱的那張紙嗎?棉被猶如裹屍布從頭頂到腳趾把周沂蓋得實實嚴嚴,呼喘的熱氣讓被單十分微小地起伏,眼眶刺痛,眼淚一流出來沒能冷卻反而被蒸得更燙。寒夜之下,從眼角滾往耳畔的淚珠留下一道粗糙的燒灼。如果這都不算愛,那什麼才是愛呢?
他沒有背叛他,他也沒有,他們只是失敗了。一九五二年周沂也如此感激本田菊。他想念所有人,儘管政治不正確,但那些人為他捎來希望,哪怕何其渺茫。他也喜愛阿爾弗雷德.F.瓊斯,但是他就是太過寡斷。我也不想依賴任何人,我也想要自立自強啊!為什麼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先天不良呢?
周沂在人影稀疏的機場大走道上蹲了下來。這裡可是義大利,不會有人趕來安慰他;他不認識任何人;就算認識他,那些人也不敢。
他恨王耀,更恨自己直到這步田地也還是會在異鄉人的聚會裡,一邊喝伏特加一邊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