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灣再一次見到本田時,他穿得像洋人似地在廳上,而廳正等人端茶給本田。他端正坐在石椅背的深色上漆木椅上,目不轉睛直視前方。灣看向他看的方向但那兒什麼也並沒有。他的肩膀和椅背一樣挺只不過微微婉著。
灣親自端茶上前。偌大的房子裏人來來去去,卻沒幾人認真住在這裡,勇洙又蹺家了,主持由灣臨時頂著。雕花草和龍的托盤乘著樸素茶壺,香氣自灣胸懷漫開。「登」聲擺下茶水,直到本田飲罄最後一口,她總算開口說話。
家當典得差不多的屋舍裏聲音都特別響亮。但還是能繼續減少的……儘管本田的目光並不落在自己身上,灣環視屋宇一圈後,正對著他說:
「讓馬拉你來。我不搭汽車。」
良久本田起身便獨自離開。
下一回該如何打發走他?何時她會非得跟上去?天愈來愈暗,灣用手支著臉一會,鼻息在掌中竄,自指縫流叛離開。又必須去打點她和耀的吃食。
可知汝何得以成長如亭亭乎?
本田又來了。站在前庭的樹下,背後盡是白雲,風揚起樹葉和他的黑髮,陽光在他所站的景象中恣意流動。活像蘭以前偶爾向她敘述的歐羅巴待夫的少女,那樣子站在外頭等灣同他去。
闔言。
灣瞥見他胸有成竹的姿態,當場也忘了流淚或譏笑,只是入內去洗手。水沁涼了手指上每一個關節。她從櫃裏取出幾領比較樸素的衣服,一切值錢家私都沒拿,然後走了出去。未向任何人道別。
汝本未隸屬彼人。汝必走向他方不然消亡。
跨過門檻時腰際夾著的幾張紙摩挲得特別厲害,發出像是流言蜚語的細碎聲音。本田向灣伸出手;她沒有附和。
翻箱倒櫃後的房間一片紊亂,正中的地板上鋪開一疊又一疊文件、資料、簡報、不知道誰的文學作品。灣盡可能篩掉不再需要的扔進廢紙簍待會點火,最後難以抉擇的在一旁擱成微昂的小夯。都是本田寫來的信。
都是歷史了,一封也不需要了,灣想著,終於都用和衣櫃相同顏色的紙袋裝好、塞進櫃子底下。
其實後來沒有任人真的來檢查,雖然有點做白工的感覺,但也剛好捨棄用不到的掛念和承諾。
不久後火花自空中落下。
本田問她要不要到下港避風頭,或是去內地,她知道攻擊也為了戰略位置,所以他才這麼提議。他隨時負傷。她望著天際來往頻繁的飛凌機,每一條艦都有沉沒的風險。他四處奔波。
私はここにいるで結構です。
你也不要一直過來了,太危險了。灣含著這句話,一面給他換藥,本田看她的雙眼烏黑但再也不亮麗了。ご心配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她很禮貌。
本田回去了;瓊斯的爪牙不分晝夜一直沒走。只是躲空襲而已,天天躲的,只是躲空襲而已。灣在放晴的天空下步行,良久以前襯托在門口等她的本田的那幅風景 比夢或什麼的都還虛幻。
她越過百廢待興的台北街道,回到冷清的家裡,學到什麼可謂百興待廢,而從前見識過的都還不算滄桑。
牆壁沒有了,她能在房間裏直接眺望開展的海洋和蒼天,但沒有任何一尾龍神能實現她的一丁點願望。倚靠著那面牆的所有一切甚至沒有留下灰燼,在她保衛自己安危時不得已退場了。
她回想著本田用各個年紀的她的語言寫來信,荷文,漢文,大多是貿易交流跟帳,現在完全起不了作用了。現在則是完全不存在了。是日她徹底,毫無餘地地失去了本田菊。彼日離家的憂愁一擁而上,她當時竟然沒有向耀道別。
不要再奪走了好嗎?灣蹲下來,久違地用粗糙的雙手摀住吃著污垢的臉。她當時居然也祇有向本田的關心道謝。
她再一次見到本田時,他的穿著普通得多了,傷勢也給覆在衣服底下。她站在瓊斯身後,他也是,勇洙也是;耀在另一邊。只是有時她會直面瓊斯,「我不要,你逼我要我情願去跟王耀拼命。」斷然拒絕瓊斯有條件的好處。勇洙只敢說不敢動真格,而本田,他什麼都不表示。
彼じゃないあなたは自分のためになんでもいい、ちゃんとしてください。她這麼想著,幾十年過去好不容易能說一口流利日語他卻彷彿失聰。她又想笑又想哭,想起當年本田寫得一首流暢漢文她卻不大識字。再過不久我會失語的。
已經不是愛或者恨了,都不是,那些說法都太好聽了,而她握在手上的僅是情緒的胚,一砸就爛的,斷斷不能失手。她又笑又哭,不想再花力氣恨任何人了。
灣親自端茶上前。偌大的房子裏人來來去去,卻沒幾人認真住在這裡,勇洙又蹺家了,主持由灣臨時頂著。雕花草和龍的托盤乘著樸素茶壺,香氣自灣胸懷漫開。「登」聲擺下茶水,直到本田飲罄最後一口,她總算開口說話。
家當典得差不多的屋舍裏聲音都特別響亮。但還是能繼續減少的……儘管本田的目光並不落在自己身上,灣環視屋宇一圈後,正對著他說:
「讓馬拉你來。我不搭汽車。」
良久本田起身便獨自離開。
下一回該如何打發走他?何時她會非得跟上去?天愈來愈暗,灣用手支著臉一會,鼻息在掌中竄,自指縫流叛離開。又必須去打點她和耀的吃食。
可知汝何得以成長如亭亭乎?
本田又來了。站在前庭的樹下,背後盡是白雲,風揚起樹葉和他的黑髮,陽光在他所站的景象中恣意流動。活像蘭以前偶爾向她敘述的歐羅巴待夫的少女,那樣子站在外頭等灣同他去。
闔言。
灣瞥見他胸有成竹的姿態,當場也忘了流淚或譏笑,只是入內去洗手。水沁涼了手指上每一個關節。她從櫃裏取出幾領比較樸素的衣服,一切值錢家私都沒拿,然後走了出去。未向任何人道別。
汝本未隸屬彼人。汝必走向他方不然消亡。
跨過門檻時腰際夾著的幾張紙摩挲得特別厲害,發出像是流言蜚語的細碎聲音。本田向灣伸出手;她沒有附和。
翻箱倒櫃後的房間一片紊亂,正中的地板上鋪開一疊又一疊文件、資料、簡報、不知道誰的文學作品。灣盡可能篩掉不再需要的扔進廢紙簍待會點火,最後難以抉擇的在一旁擱成微昂的小夯。都是本田寫來的信。
都是歷史了,一封也不需要了,灣想著,終於都用和衣櫃相同顏色的紙袋裝好、塞進櫃子底下。
其實後來沒有任人真的來檢查,雖然有點做白工的感覺,但也剛好捨棄用不到的掛念和承諾。
不久後火花自空中落下。
本田問她要不要到下港避風頭,或是去內地,她知道攻擊也為了戰略位置,所以他才這麼提議。他隨時負傷。她望著天際來往頻繁的飛凌機,每一條艦都有沉沒的風險。他四處奔波。
私はここにいるで結構です。
你也不要一直過來了,太危險了。灣含著這句話,一面給他換藥,本田看她的雙眼烏黑但再也不亮麗了。ご心配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她很禮貌。
本田回去了;瓊斯的爪牙不分晝夜一直沒走。只是躲空襲而已,天天躲的,只是躲空襲而已。灣在放晴的天空下步行,良久以前襯托在門口等她的本田的那幅風景 比夢或什麼的都還虛幻。
她越過百廢待興的台北街道,回到冷清的家裡,學到什麼可謂百興待廢,而從前見識過的都還不算滄桑。
牆壁沒有了,她能在房間裏直接眺望開展的海洋和蒼天,但沒有任何一尾龍神能實現她的一丁點願望。倚靠著那面牆的所有一切甚至沒有留下灰燼,在她保衛自己安危時不得已退場了。
她回想著本田用各個年紀的她的語言寫來信,荷文,漢文,大多是貿易交流跟帳,現在完全起不了作用了。現在則是完全不存在了。是日她徹底,毫無餘地地失去了本田菊。彼日離家的憂愁一擁而上,她當時竟然沒有向耀道別。
不要再奪走了好嗎?灣蹲下來,久違地用粗糙的雙手摀住吃著污垢的臉。她當時居然也祇有向本田的關心道謝。
她再一次見到本田時,他的穿著普通得多了,傷勢也給覆在衣服底下。她站在瓊斯身後,他也是,勇洙也是;耀在另一邊。只是有時她會直面瓊斯,「我不要,你逼我要我情願去跟王耀拼命。」斷然拒絕瓊斯有條件的好處。勇洙只敢說不敢動真格,而本田,他什麼都不表示。
彼じゃないあなたは自分のためになんでもいい、ちゃんとしてください。她這麼想著,幾十年過去好不容易能說一口流利日語他卻彷彿失聰。她又想笑又想哭,想起當年本田寫得一首流暢漢文她卻不大識字。再過不久我會失語的。
已經不是愛或者恨了,都不是,那些說法都太好聽了,而她握在手上的僅是情緒的胚,一砸就爛的,斷斷不能失手。她又笑又哭,不想再花力氣恨任何人了。
- 我待在這兒就行了。感謝您的關心/煩勞您操心。
- 除了他,多少為你自己想、為你自己做點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