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
沒辦法把灣把握在一個質疑耀而又不對菊好的地方,總之一面一面練好了,這篇雖然設法安插弔詭,表面上菊跟灣相處還不錯,慎入
離開菊之後,幾乎立馬,灣就成了啞巴。王耀說的是她想都沒想過的語言,這打從一開始就深深困擾她。當然不能說日語,卻也不是以前在耀家學過的任何一種話,原住民語不用說了,至於稍有涉獵的荷、西、德,以及任何其他她曾經聽進耳過的,那都不是王耀主要說的那種話。
起初,她只能在紙上寫漢字跟上司派來的人交談,不久就發現菊用的漢字和耀用的漢字似乎有時代上的代溝,一旦進入複雜的話題,灣就要提著筆,墨水差點滴乾。
一生第三次進入語言學校,每一次教室越來越小,同學越來越少,現在她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學漢語。
她撐著頭咬筆,分辨漢文與日文鉅細靡遺的差異,想菊第一次給她授書的時候。菊穿著草綠色的和服,慢條斯理的唸給她聽。
(ワーターシー)
(ワ、タ、シ。)
(はい、「私」。)
不過也無所謂啦。灣在格子裏填入「我」。
就讓我跟金子一樣沉默吧。
在菊的家裏,她最後做的一件事,是遞洗涼的毛巾給菊拭身。菊褪下戰前經常穿的那件綠色和服,露出癟得咬骨頭的皮膚,上頭羅列著傷痕紋成的刺青。燒傷,燙傷,刀傷,槍傷,潰傷。都是疤,不會痛的,目送道道痕跡隱沒又再現,接下溫起來的毛巾,重洗,替菊擦背。
當她抹過腰邊一段黑紫,菊低吟,灣想起這是他走路不穩撞到桌角造成的瘀青。她繞過那兒,不過最後又飄回來,用更輕的力道撫。
「你喜歡綠色嗎?」
其實是什麼都好,你喜歡什麼都好。灣最後一次打開行囊,第無數次檢查不太多的行李,又再一次打包好它們。菊一路陪她走到港口。和著他快不起來的步伐,那其實還算一段不錯的散步。
她搭上黑色的船,回到台北。
站在碼頭邊的樓房上,灣擱開窗簾,看輪船卸下一批又一批人。良久,她收回手,讓窗簾降下。
四年過去,王耀沒有來,上司倒是來了。灣摺好瓊斯轉交的信紙,揀起掛著的軍服安裝到身上。許多年前收到、一直沒機會穿,也輕易以為只能當作私藏的東西,現在用上了。
袖管褲管都短了些。(不過,)想想外頭那群人吧,衣服小一號根本算不上什麼。
打從還沒有確切的上司時,灣就搭過船、出過海了。蘭帶她去看菊,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黑頭髮的人。蘭和菊在和室裏,灣在榻榻米上躺成星號,一朵蝴蝶飛進來,停在她鼻尖,隨後跳過門廊,在庭園打滾,玩得一身沙土草屑。
(喔我的天……)
(只不過是玩髒了而已。)
或許走錯路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菊的輕笑仍然在她耳邊。當她和上司共處一室,總在想這事兒。她叫他「王耀」。王耀在哪兒?以前她從不須要問:蘭在哪兒?安東在哪兒?菊在哪兒呀。儘管她也並不常見到他們,但不常和不畢竟並不同。
她有去過,只是沒有見到。
拜修密特買冰給她吃,她當這是邀請,因此問:我不懂,拜修密特先生,我從沒見過王耀。
嗯?拜修密特說有個妹妹真好啊!我也想要。菊就讓他抱去玩個下午。
我見過許多人,柯克蘭先生、博納富瓦先生、路德維希先生、瓊斯先生、蘭和安東尼奧,還有菊以及您。但我從未見過王耀。他真的是我哥哥嗎?
是啊。
菊比較像我哥哥。
哦是嗎?拜修密特並未正面回答。
那些年路德維希跟王耀算是朋友,各方面傾囊相授,在戰爭凌駕海面前,菊也對此閉一隻眼。你沒見過的人還多著,別太在意。
拜修密特說。
我也不常見他;你可以去問問勇洙他人怎麼樣。
但不和不常終究根柢不同。
是什麼都無所謂,真的,我現在只想回家。灣捏著想要止血,火焰則從天際流出。我現在只想回家。徵召令下達,一部分人被派往王耀家,而灣和勇洙被禁止與菊直接會面。他躲了起來,不論他在躲什麼。也不能見菊的上司。灣在叢林裏迷走,一心想著別見到姊姊,別見到就好,現在讓我北上。她明白了拜修密特的意思。
她已經想不起來怎麼回到東京。事實上,她以為自己死在南洋的密林裏了。醒來的時候,菊睡在她旁邊,肩上蓋著勇洙的外掛。
可以不要問嗎?因為我也不太清楚。時至今日,灣對王耀的質疑多數轉為普通的好奇,從他為什麼不來,變成他真的存在嗎?
拜修密特送她一個布包,裏面是和他的軍裝相似的衣服。這是按照你哥的衣著設計的,嗯……你哥的是按照阿西的設計的。
「不過別給菊看見啦。」收好吧,然後提防他。
拜修密特先生,您是個多疑的人。
你跟我一樣老的話也會的。
那我為什麼不該懷疑我的哥哥?
拜修密特依舊沒有回答。許多年過去,她沒有再見到他,他不再跟路德維希一夥。
菊說王耀也中意テレサ。許多年過去,菊提到他確實喜歡綠色,而且找到越來越多綠色的,喜歡的東西;順便也提到王耀。
為什麼大家總是能順利提起王耀和一些有關他的事?戒嚴變成類似習慣的東西,灣漸漸可以看電視,寫書,出國,或是做什麼都好。她得知柏林圍牆倒了,她還沒和王耀見面,得知列寧銅像倒了,她還沒和王耀見面。航向台北的黑船是她最後一回搭船,後來飛機流行起來。
幾乎全世界的共產國家都歇業以後,灣乘飛機抵達星加坡。她第一次看見的飛機上也繪畫星星,也不可能想到將來幾十年這枚星星是她最貼近的朋友,還有……還有他也離開她了。
為了什麼別的都好,就偏偏為了王耀。
我不懂,拜修密特先生,王耀是哥哥,或者是個謎團。
她見到他了。星加坡。在星加坡。
然後想起菊曾經說,你回家以後,或許……或許會消失。希望你能心滿意足地消失。
隔年某個夜裏,她在寢室,而不是辦公室,接到勇洙來電。
對不起讓你難堪。
勇洙,跟我說,你跟朝君?
或許那是一個適合戳破不適合輕言的話題的夜晚。
不,不……跟她無關,是……我非這麼做不可,不,我就是要這麼做。
跟我說。
她說。幾乎能聽見勇洙緊握話筒的聲音。
小灣—--
她心想,我說不定要消失了。也許是馬上。我說不定不能心滿意足地消失了,也許是永遠。
(你喜歡什麼都好,而我,我要走了。)
(錯了,不對……不是王耀,是「耀」。)
(為什麼呢?)
(小灣你都喊我什麼。)
(「菊」。)
(那麼「王耀」差不多是「本田菊」的意思。)
(我喊拜修密特先生拜修密特呀!)
(你喊安東尼奧安東尼奧的。)
(你們是我哥哥。)
(王……耀也是。)
(我以為他是敵人。)
(他是,可是,不……小灣……)
(上司說是的。)
菊很難解釋兩個上司是怎麼回事。菊只有關起門來才會叫那個人耀而不是王耀。
你知道麼小灣,我要……我得教會你一些事,你明白麼小灣。
(好吧,灣,是這樣,你聽我說。耀是我哥哥,所以,嗯,算起來他就是你哥哥了。你看,安東尼奧是蘭的哥哥,所以——)
長大以後,沒有人再有緣作她師表之後,灣察覺了菊舉例的弔詭。只不過她沒有機會,不說王耀,只說耀了。
離開菊之後,幾乎立馬,灣就成了啞巴。王耀說的是她想都沒想過的語言,這打從一開始就深深困擾她。當然不能說日語,卻也不是以前在耀家學過的任何一種話,原住民語不用說了,至於稍有涉獵的荷、西、德,以及任何其他她曾經聽進耳過的,那都不是王耀主要說的那種話。
起初,她只能在紙上寫漢字跟上司派來的人交談,不久就發現菊用的漢字和耀用的漢字似乎有時代上的代溝,一旦進入複雜的話題,灣就要提著筆,墨水差點滴乾。
一生第三次進入語言學校,每一次教室越來越小,同學越來越少,現在她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學漢語。
她撐著頭咬筆,分辨漢文與日文鉅細靡遺的差異,想菊第一次給她授書的時候。菊穿著草綠色的和服,慢條斯理的唸給她聽。
(ワーターシー)
(ワ、タ、シ。)
(はい、「私」。)
不過也無所謂啦。灣在格子裏填入「我」。
就讓我跟金子一樣沉默吧。
在菊的家裏,她最後做的一件事,是遞洗涼的毛巾給菊拭身。菊褪下戰前經常穿的那件綠色和服,露出癟得咬骨頭的皮膚,上頭羅列著傷痕紋成的刺青。燒傷,燙傷,刀傷,槍傷,潰傷。都是疤,不會痛的,目送道道痕跡隱沒又再現,接下溫起來的毛巾,重洗,替菊擦背。
當她抹過腰邊一段黑紫,菊低吟,灣想起這是他走路不穩撞到桌角造成的瘀青。她繞過那兒,不過最後又飄回來,用更輕的力道撫。
「你喜歡綠色嗎?」
其實是什麼都好,你喜歡什麼都好。灣最後一次打開行囊,第無數次檢查不太多的行李,又再一次打包好它們。菊一路陪她走到港口。和著他快不起來的步伐,那其實還算一段不錯的散步。
她搭上黑色的船,回到台北。
站在碼頭邊的樓房上,灣擱開窗簾,看輪船卸下一批又一批人。良久,她收回手,讓窗簾降下。
四年過去,王耀沒有來,上司倒是來了。灣摺好瓊斯轉交的信紙,揀起掛著的軍服安裝到身上。許多年前收到、一直沒機會穿,也輕易以為只能當作私藏的東西,現在用上了。
袖管褲管都短了些。(不過,)想想外頭那群人吧,衣服小一號根本算不上什麼。
打從還沒有確切的上司時,灣就搭過船、出過海了。蘭帶她去看菊,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黑頭髮的人。蘭和菊在和室裏,灣在榻榻米上躺成星號,一朵蝴蝶飛進來,停在她鼻尖,隨後跳過門廊,在庭園打滾,玩得一身沙土草屑。
(喔我的天……)
(只不過是玩髒了而已。)
或許走錯路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菊的輕笑仍然在她耳邊。當她和上司共處一室,總在想這事兒。她叫他「王耀」。王耀在哪兒?以前她從不須要問:蘭在哪兒?安東在哪兒?菊在哪兒呀。儘管她也並不常見到他們,但不常和不畢竟並不同。
她有去過,只是沒有見到。
拜修密特買冰給她吃,她當這是邀請,因此問:我不懂,拜修密特先生,我從沒見過王耀。
嗯?拜修密特說有個妹妹真好啊!我也想要。菊就讓他抱去玩個下午。
我見過許多人,柯克蘭先生、博納富瓦先生、路德維希先生、瓊斯先生、蘭和安東尼奧,還有菊以及您。但我從未見過王耀。他真的是我哥哥嗎?
是啊。
菊比較像我哥哥。
哦是嗎?拜修密特並未正面回答。
那些年路德維希跟王耀算是朋友,各方面傾囊相授,在戰爭凌駕海面前,菊也對此閉一隻眼。你沒見過的人還多著,別太在意。
拜修密特說。
我也不常見他;你可以去問問勇洙他人怎麼樣。
但不和不常終究根柢不同。
是什麼都無所謂,真的,我現在只想回家。灣捏著想要止血,火焰則從天際流出。我現在只想回家。徵召令下達,一部分人被派往王耀家,而灣和勇洙被禁止與菊直接會面。他躲了起來,不論他在躲什麼。也不能見菊的上司。灣在叢林裏迷走,一心想著別見到姊姊,別見到就好,現在讓我北上。她明白了拜修密特的意思。
她已經想不起來怎麼回到東京。事實上,她以為自己死在南洋的密林裏了。醒來的時候,菊睡在她旁邊,肩上蓋著勇洙的外掛。
可以不要問嗎?因為我也不太清楚。時至今日,灣對王耀的質疑多數轉為普通的好奇,從他為什麼不來,變成他真的存在嗎?
拜修密特送她一個布包,裏面是和他的軍裝相似的衣服。這是按照你哥的衣著設計的,嗯……你哥的是按照阿西的設計的。
「不過別給菊看見啦。」收好吧,然後提防他。
拜修密特先生,您是個多疑的人。
你跟我一樣老的話也會的。
那我為什麼不該懷疑我的哥哥?
拜修密特依舊沒有回答。許多年過去,她沒有再見到他,他不再跟路德維希一夥。
菊說王耀也中意テレサ。許多年過去,菊提到他確實喜歡綠色,而且找到越來越多綠色的,喜歡的東西;順便也提到王耀。
為什麼大家總是能順利提起王耀和一些有關他的事?戒嚴變成類似習慣的東西,灣漸漸可以看電視,寫書,出國,或是做什麼都好。她得知柏林圍牆倒了,她還沒和王耀見面,得知列寧銅像倒了,她還沒和王耀見面。航向台北的黑船是她最後一回搭船,後來飛機流行起來。
幾乎全世界的共產國家都歇業以後,灣乘飛機抵達星加坡。她第一次看見的飛機上也繪畫星星,也不可能想到將來幾十年這枚星星是她最貼近的朋友,還有……還有他也離開她了。
為了什麼別的都好,就偏偏為了王耀。
我不懂,拜修密特先生,王耀是哥哥,或者是個謎團。
她見到他了。星加坡。在星加坡。
然後想起菊曾經說,你回家以後,或許……或許會消失。希望你能心滿意足地消失。
隔年某個夜裏,她在寢室,而不是辦公室,接到勇洙來電。
對不起讓你難堪。
勇洙,跟我說,你跟朝君?
或許那是一個適合戳破不適合輕言的話題的夜晚。
不,不……跟她無關,是……我非這麼做不可,不,我就是要這麼做。
跟我說。
她說。幾乎能聽見勇洙緊握話筒的聲音。
小灣—--
她心想,我說不定要消失了。也許是馬上。我說不定不能心滿意足地消失了,也許是永遠。
(你喜歡什麼都好,而我,我要走了。)
(錯了,不對……不是王耀,是「耀」。)
(為什麼呢?)
(小灣你都喊我什麼。)
(「菊」。)
(那麼「王耀」差不多是「本田菊」的意思。)
(我喊拜修密特先生拜修密特呀!)
(你喊安東尼奧安東尼奧的。)
(你們是我哥哥。)
(王……耀也是。)
(我以為他是敵人。)
(他是,可是,不……小灣……)
(上司說是的。)
菊很難解釋兩個上司是怎麼回事。菊只有關起門來才會叫那個人耀而不是王耀。
你知道麼小灣,我要……我得教會你一些事,你明白麼小灣。
(好吧,灣,是這樣,你聽我說。耀是我哥哥,所以,嗯,算起來他就是你哥哥了。你看,安東尼奧是蘭的哥哥,所以——)
長大以後,沒有人再有緣作她師表之後,灣察覺了菊舉例的弔詭。只不過她沒有機會,不說王耀,只說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