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淪陷
納粹和法西斯屬於世界中較高尚的理想分子,故正直的日耳曼人和慵懶的義大利人有權準時在餐廳裏享用熱騰騰的麵包、甜點與湯品,用銀質餐叉勾引一截油吱吱的香腸,用奶油刀替新烤的土司搽上胭脂,並且大口暢飲咖啡、柳橙汁、啤酒。卑微的猶太人、斯拉夫人、法蘭克人及不願敷衍地喊一聲「希特勒萬歲!」等族繁不及備載者則必須分享一間油膩膩的廚房,在清洗碗盤與料理午餐的空檔用遲來的早飯。
盧森堡優雅地撕開比他的拳頭略大一些的麵包,將較小的那一半送進嘴裏,細膩地咀嚼起來。波羅的海和不死者圍著離爐灶較近的那張桌子,桌面上有一籃麵包和兩顆蘋果。無人交談。早點一如往常被輕盈的緘默籠罩。
立陶宛留意著牆上的掛鐘,怕吃得太慢誤了準備午餐的時間。忽然,荷蘭手裡多了半塊麵包。比利時握著他的手說:我在減肥。
「你替我吃。」
荷蘭茫然地看看妹妹又看看妹妹的手──那清瘦的手指都凸出了骨節。
法蘭西下午和德意志有一場幽會。為了不使敬愛的德意志先生感到失望,法蘭西坐在他和低地共用的簡陋臥室──他們有臥室可用已很幸福──的鐵架床上思考他應該著軍服、囚服還是迎合德軍口味的晚禮服赴約。修長的穿衣鏡是他們房裏唯一值幾個錢的物品;它藏身於衣櫃門的背上,他們也未曾想過會有用上它的一天。
比利時曾在那面略為歪斜的落地大鏡前走來走去,嫌棄德國軍服怎麼這麼醜?一邊抒發心中不滿,一邊拉扯著上衫累贅的過長下襬,一邊轉圈。法國悠哉地評論道:很氣派呀,很合眼。
彼時比利時止住了繞著小舞步的腳,背對法蘭西斯停在長鏡面前。她當場褪下了深色制服,裸著背脊站在離法蘭西斯五步遠的地方。經過了漫長的三百秒,博納富瓦終於察覺她是在哭。
瑪麗安娜對著鏡中不減幾分美貌的自己試著僅有的三套勉強算作稱頭的服裝,最後還是草草決定穿平常幹活的襯衫搭牛仔褲就好。橫豎德意志壓根也不在乎他穿了什麼。為了舒適地輾轉難眠,法蘭西還給自己留了套睡衣──絕對乾淨,但見了路德維希後恐怕便會弄髒了。
法蘭西斯.博納富瓦緊緊地記著自己的軍隊在軍人手裏是如何如同流理台邊的龜裂蛋殼脫落雞卵似的脆弱地裂開、哭號、裂得更寬、敞開一張血盆大口、分崩離析,卻仍忠貞地攀附在他胸膛和小腿;以及那灣海灘的景色。假如用飲料的顏色打比方,正好是德國人最鍾情的釀造啤酒貼切。
海砂附著在博納富瓦的手腕和後頸和腳踝,鹽吝嗇的味道浸潤他每一根頭髮導致法蘭西花費了一週的時間去除它們──它們總在洗髮精的香味散去後從眼窩爬出來。
博納富瓦雙手都插在帆布長褲的口袋裏。有些磨損的褲管儘管不甚合於禮儀,說不定是新一季的流行。今秋的顏色記得是採自矢車菊。但是是藍,紫,還是粉紅呢?博鈉富瓦穿過一個轉角,試圖利用布鞋搏擊地面的節奏製造一點樂趣。
法蘭西上了樓,階梯上鋪著地毯,難以想像他們深陷戰爭而身不由己。左轉──右側是死路,牆上掛著年邁但意氣風發的赫爾穆特.卡爾.貝恩哈特.馮.毛奇。他向俾斯麥篤定地頷首,展開攻勢。美利堅隔一座廣袤的海洋觀火,所有人都在等,等普魯士刺穿法國的心臟,等巴黎寂寞地死去,沒有人在意她生前多麼美。
沒有人願意傾聽巴黎的求饒。
所以巴黎穿起了華麗的裙裳。
走廊牆上直接割開的窗戶引進了午後的陽光和清新雲影。天氣不錯,得把衣服都拿去晾才行。鴿子飛過晴朗的天空,法蘭西斯發現自己駐足於緊閉的窗扉前目送逐漸遠去的白鴿(牠散落的羽毛縱使宛如童話故事裏養尊處優的公主般軟綿綿輕飄飄,仍一秒一秒地遠離蒼穹)。法蘭西也發現玻璃上的男人的倒影憔悴得像東洋島國的偶人。
普軍大獲全勝。
法蘭西斯貌似落入了一陣急促的不安。那很不符合他的美學和原則──不夠優雅──遂法蘭克男人把那些負面情緒全給吞回舌頭根部,營養順食道而下,滑進胃袋,在小腸重新被吸收。路德維希筆挺地站在辦公室門外。
「午安,我的長官。」
瑪麗安娜竭盡所能給眼前的青年行一個莊重不失詼諧的禮,用他姣好的臉,如同每一位浪漫的法國紳士。嚴肅的日耳曼人此刻看上去比實際上更來得魁梧。
法蘭西斯被丟在濕淋淋的灘上,法蘭西斯中空的肚子被路德維希的鞋跟狠狠地踩著,飢餓和別的劇烈疼痛緩慢地擴散開來。法蘭西的眼角和下顎都有瘀青,右手肘脫臼了。(漲潮的話回不了家。)法蘭西斯.博納富瓦想。他的肺泡會被鹹鹹的海水強暴。
法蘭西不懂何以到了這個時代他還得和敵人用如此笨拙的方式決鬥──肉搏。他不擅長,就像盎格魯人實在不擅長下廚。一架貼滿卍字標籤的己方轟炸機③飛越法蘭西斯和路德維希頭頂,然後被擊中。法蘭西斯大叫。「不!」喉嚨隱隱作痛。但是沒用,轟炸機的翅膀冒出了燦爛的火花。它墜落。法蘭西斯哀傷地替駕駛員祈禱。它掉進了冰冷晦暗的北海。
早上,路德維希身邊已經沒有煩人的義大利麵男了。他在地窖的入口遇到金髮綠眼,但已卸下粉色髮帶的女孩。她戴著臂章的手鉛直線般垂著。德意志沒有留意她,所以她也沒理睬德意志。比利時飄向通往琴房的轉角,德意志那天便沒再見到她。她可能是要去撢灰塵。
西歐各國私下交換的流言蜚語不可避免地傳進了德意志耳裏。事實上,德意志一直都是對整件事最瞭若指掌的人。盟軍來了。他知道。盟軍在一個灰濛濛的雨天登陸。他也知道。盟軍勢如破竹。路德維希都知道。
他納入麾下的降將心中如挖到樹根的竊喜。
路德維希全都細細品味著。
然而,那些城市並不全然拒絕他的造訪。比如巴黎。巴黎恍若一位腳蹬高跟鞋,讓馬甲包覆著並點了口紅的妙齡女子。在外圍長大的,渾身散發著一股世故:不是蓄意的。柏林是她仇讎般的舊識。她不介意不顧形象地像珊瑚產卵那樣吟唱惡毒的詛咒來和柏林調情;她當然也不介意向柏林投送懷抱。因為她隨性如春神復甦大地,毫無順序可言。
因為她水性楊花。路德維希作結。沒有人知道巴黎愛的是誰,她太老了,雖然乍看之下很年輕。她太老了,又崇尚時髦,以至於沒幾個人記得住她的歷史、她的情人、她作過的夢。
巴黎現在正對他敞開心房。您可以進來。她嫻雅地笑著。像毒藥。像她拿手的詛咒。
被佔領的城市們都躺在朦朧的霧裏。
可是烏鴉已經快啼叫了。
博納富瓦抓了抓蓬亂的頭髮──以往總是梳理得像綢緞,閃閃發亮;現在只求它們別目無法紀地亂翹──襯衫和他微妙的空隙隱約漏了出來。袖口隨著他舉起的手逐漸剝離,又隨著他放下的手恢復原狀。他似乎無奈地不耐煩了起來。
「您不請我入內嗎?」博納富瓦說,發青的眼袋溫柔地瞪視著他。
路德維希轉身扭開了辦公室的門把。其實他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俘虜的早餐前法蘭西斯貌似很訝異會在洗衣房看見他。西裝需要熨燙,是麼?博納富瓦說,眼裡的驚奇已經平復,變得沒什麼生氣。
我有話和你說。您要下達命令的話──
我有話和你說,么四兩洞後來找我。
他近乎脅迫地重申。感覺自己的聲音細弱蚊蚋。法蘭西斯望著他,不一會便繼續枯燥乏味的工作。
我知道了。他聽起來很疲倦(任何幼稚園的孩童都曉得此時該去撫這位稍嫌蒼白的哥哥的背),但還是盡力維持風流倜儻的神態。
他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畢竟所有人都只能吞藥般採納路德維希的意見,然後執行,然後粉身碎骨。
路德維希在開口前拉了一張椅子給法蘭西斯。您看起來很累,您坐吧。他槁木般的嘴唇如此言。路德維希注意到他襯衫的領口中於摺到了體面的位置。最後,法蘭西斯還是很感激那張椅子的存在。
又是沉默。正直的日耳曼人除了沉默還會什麼?法蘭西斯倚著椅背呼吸。叫盧森堡來彈首蕭邦吧?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可是很喜歡《小狗圓舞曲》的呢。這個氣氛也很適合呀。
法蘭西斯天花亂墜地想像盧森堡彈琴的模樣:小小的肩膀、高高的琴椅、懸空的腳、旋轉的小狗……旋轉的紙張。法蘭西斯失焦的瞳孔恰好映出了路德維希整理文件的手。黑字紀錄著訊息的白紙翩翩起舞。
「六月六日,盟軍登陸。」
房間很空,但並不大,所以沒有引起什麼回音。路德維希捏著薄薄的一張紙朗誦,聽眾只有法蘭西斯,場面莫名地像是小學生為了某場重大比賽或典禮在家裏舉行的預演,用以試膽的幫手只有他的手足。
「七日,劍攤。十日,奧馬哈。接著十三日,猶他淪陷。」
路德維希繼續說下去,語氣淡然得彷彿在出席某遠房親戚的喪禮,而他依著流程禱告,心裏沒泛一絲悸動。
「在瑟堡的戰役現在仍在持續,局勢是由德軍佔上風。」
法蘭西斯的眼神有點茫,又像失神性發作,他明亮的藍眼睛此際鎖了一層霧(或結界,或隔絕他和路德維希的任何東西)。可是路德維希確切地感到:法蘭西斯明亮的藍眼睛幾乎要殺了他──用一種很慵懶的視線,一種萬念俱灰的視線。
「若我軍陷入困境,為了阻止盟軍攻陷巴黎,」
路德維希頓住。電話唐突地響了起來,匡啷匡啷地。演講者深呼吸。
「得焚城。」
軍人說,眼底是一蘊至死方休的鋒芒。
德律風趨於沉默,不一會兒室裏又靜得像地下的太平間。法蘭西抿抿嘴,下唇被咬得發白,比他慘不忍睹的臉蛋更加白。路德維希的意見是不容異議的。是權威。
「……長久以來,都頑固不知變通。有了信仰,便無論如何也要誓死捍衛到底。」
法蘭西老邁的聲音較午前更式微了。他張口的幅度不大,似乎連說話都像流血,足以要了他的命。
「真像你的作風。」
是指誓死捍衛信念,
「正因如此,才難以生存下去。」
龜裂蜿蜒在法蘭西乾癟的嘴唇上,昔日的絕代風華如今不見一點可人。
還是焚燒巴黎?
「──」
土崩瓦解。欲蓋彌彰。
我感覺不到仇恨。仇恨又不能填飽肚子。
我只是真的很睏很睏了而已。
「加油喔。」
博納富瓦萬般疲憊地挽起笑容,酸澀發紅的眼瞇成兩條枯草般的細線,蒼白的臉頰被笑意堆疊得有點浮腫。電話再度作響,鈴聲和路德維希的耳鳴拌在一塊,或許晚餐可以拿來和洋芋泥。走廊盡頭毛奇肯定的答覆倒帶重播,路德維希撓了撓耳後的金髮,虛弱地別過頭。
盧森堡優雅地撕開比他的拳頭略大一些的麵包,將較小的那一半送進嘴裏,細膩地咀嚼起來。波羅的海和不死者圍著離爐灶較近的那張桌子,桌面上有一籃麵包和兩顆蘋果。無人交談。早點一如往常被輕盈的緘默籠罩。
立陶宛留意著牆上的掛鐘,怕吃得太慢誤了準備午餐的時間。忽然,荷蘭手裡多了半塊麵包。比利時握著他的手說:我在減肥。
「你替我吃。」
荷蘭茫然地看看妹妹又看看妹妹的手──那清瘦的手指都凸出了骨節。
法蘭西下午和德意志有一場幽會。為了不使敬愛的德意志先生感到失望,法蘭西坐在他和低地共用的簡陋臥室──他們有臥室可用已很幸福──的鐵架床上思考他應該著軍服、囚服還是迎合德軍口味的晚禮服赴約。修長的穿衣鏡是他們房裏唯一值幾個錢的物品;它藏身於衣櫃門的背上,他們也未曾想過會有用上它的一天。
比利時曾在那面略為歪斜的落地大鏡前走來走去,嫌棄德國軍服怎麼這麼醜?一邊抒發心中不滿,一邊拉扯著上衫累贅的過長下襬,一邊轉圈。法國悠哉地評論道:很氣派呀,很合眼。
彼時比利時止住了繞著小舞步的腳,背對法蘭西斯停在長鏡面前。她當場褪下了深色制服,裸著背脊站在離法蘭西斯五步遠的地方。經過了漫長的三百秒,博納富瓦終於察覺她是在哭。
瑪麗安娜對著鏡中不減幾分美貌的自己試著僅有的三套勉強算作稱頭的服裝,最後還是草草決定穿平常幹活的襯衫搭牛仔褲就好。橫豎德意志壓根也不在乎他穿了什麼。為了舒適地輾轉難眠,法蘭西還給自己留了套睡衣──絕對乾淨,但見了路德維希後恐怕便會弄髒了。
法蘭西斯.博納富瓦緊緊地記著自己的軍隊在軍人手裏是如何如同流理台邊的龜裂蛋殼脫落雞卵似的脆弱地裂開、哭號、裂得更寬、敞開一張血盆大口、分崩離析,卻仍忠貞地攀附在他胸膛和小腿;以及那灣海灘的景色。假如用飲料的顏色打比方,正好是德國人最鍾情的釀造啤酒貼切。
海砂附著在博納富瓦的手腕和後頸和腳踝,鹽吝嗇的味道浸潤他每一根頭髮導致法蘭西花費了一週的時間去除它們──它們總在洗髮精的香味散去後從眼窩爬出來。
博納富瓦雙手都插在帆布長褲的口袋裏。有些磨損的褲管儘管不甚合於禮儀,說不定是新一季的流行。今秋的顏色記得是採自矢車菊。但是是藍,紫,還是粉紅呢?博鈉富瓦穿過一個轉角,試圖利用布鞋搏擊地面的節奏製造一點樂趣。
法蘭西上了樓,階梯上鋪著地毯,難以想像他們深陷戰爭而身不由己。左轉──右側是死路,牆上掛著年邁但意氣風發的赫爾穆特.卡爾.貝恩哈特.馮.毛奇。他向俾斯麥篤定地頷首,展開攻勢。美利堅隔一座廣袤的海洋觀火,所有人都在等,等普魯士刺穿法國的心臟,等巴黎寂寞地死去,沒有人在意她生前多麼美。
沒有人願意傾聽巴黎的求饒。
所以巴黎穿起了華麗的裙裳。
走廊牆上直接割開的窗戶引進了午後的陽光和清新雲影。天氣不錯,得把衣服都拿去晾才行。鴿子飛過晴朗的天空,法蘭西斯發現自己駐足於緊閉的窗扉前目送逐漸遠去的白鴿(牠散落的羽毛縱使宛如童話故事裏養尊處優的公主般軟綿綿輕飄飄,仍一秒一秒地遠離蒼穹)。法蘭西也發現玻璃上的男人的倒影憔悴得像東洋島國的偶人。
普軍大獲全勝。
法蘭西斯貌似落入了一陣急促的不安。那很不符合他的美學和原則──不夠優雅──遂法蘭克男人把那些負面情緒全給吞回舌頭根部,營養順食道而下,滑進胃袋,在小腸重新被吸收。路德維希筆挺地站在辦公室門外。
「午安,我的長官。」
瑪麗安娜竭盡所能給眼前的青年行一個莊重不失詼諧的禮,用他姣好的臉,如同每一位浪漫的法國紳士。嚴肅的日耳曼人此刻看上去比實際上更來得魁梧。
法蘭西斯被丟在濕淋淋的灘上,法蘭西斯中空的肚子被路德維希的鞋跟狠狠地踩著,飢餓和別的劇烈疼痛緩慢地擴散開來。法蘭西的眼角和下顎都有瘀青,右手肘脫臼了。(漲潮的話回不了家。)法蘭西斯.博納富瓦想。他的肺泡會被鹹鹹的海水強暴。
法蘭西不懂何以到了這個時代他還得和敵人用如此笨拙的方式決鬥──肉搏。他不擅長,就像盎格魯人實在不擅長下廚。一架貼滿卍字標籤的己方轟炸機③飛越法蘭西斯和路德維希頭頂,然後被擊中。法蘭西斯大叫。「不!」喉嚨隱隱作痛。但是沒用,轟炸機的翅膀冒出了燦爛的火花。它墜落。法蘭西斯哀傷地替駕駛員祈禱。它掉進了冰冷晦暗的北海。
早上,路德維希身邊已經沒有煩人的義大利麵男了。他在地窖的入口遇到金髮綠眼,但已卸下粉色髮帶的女孩。她戴著臂章的手鉛直線般垂著。德意志沒有留意她,所以她也沒理睬德意志。比利時飄向通往琴房的轉角,德意志那天便沒再見到她。她可能是要去撢灰塵。
西歐各國私下交換的流言蜚語不可避免地傳進了德意志耳裏。事實上,德意志一直都是對整件事最瞭若指掌的人。盟軍來了。他知道。盟軍在一個灰濛濛的雨天登陸。他也知道。盟軍勢如破竹。路德維希都知道。
他納入麾下的降將心中如挖到樹根的竊喜。
路德維希全都細細品味著。
然而,那些城市並不全然拒絕他的造訪。比如巴黎。巴黎恍若一位腳蹬高跟鞋,讓馬甲包覆著並點了口紅的妙齡女子。在外圍長大的,渾身散發著一股世故:不是蓄意的。柏林是她仇讎般的舊識。她不介意不顧形象地像珊瑚產卵那樣吟唱惡毒的詛咒來和柏林調情;她當然也不介意向柏林投送懷抱。因為她隨性如春神復甦大地,毫無順序可言。
因為她水性楊花。路德維希作結。沒有人知道巴黎愛的是誰,她太老了,雖然乍看之下很年輕。她太老了,又崇尚時髦,以至於沒幾個人記得住她的歷史、她的情人、她作過的夢。
巴黎現在正對他敞開心房。您可以進來。她嫻雅地笑著。像毒藥。像她拿手的詛咒。
被佔領的城市們都躺在朦朧的霧裏。
可是烏鴉已經快啼叫了。
博納富瓦抓了抓蓬亂的頭髮──以往總是梳理得像綢緞,閃閃發亮;現在只求它們別目無法紀地亂翹──襯衫和他微妙的空隙隱約漏了出來。袖口隨著他舉起的手逐漸剝離,又隨著他放下的手恢復原狀。他似乎無奈地不耐煩了起來。
「您不請我入內嗎?」博納富瓦說,發青的眼袋溫柔地瞪視著他。
路德維希轉身扭開了辦公室的門把。其實他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俘虜的早餐前法蘭西斯貌似很訝異會在洗衣房看見他。西裝需要熨燙,是麼?博納富瓦說,眼裡的驚奇已經平復,變得沒什麼生氣。
我有話和你說。您要下達命令的話──
我有話和你說,么四兩洞後來找我。
他近乎脅迫地重申。感覺自己的聲音細弱蚊蚋。法蘭西斯望著他,不一會便繼續枯燥乏味的工作。
我知道了。他聽起來很疲倦(任何幼稚園的孩童都曉得此時該去撫這位稍嫌蒼白的哥哥的背),但還是盡力維持風流倜儻的神態。
他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畢竟所有人都只能吞藥般採納路德維希的意見,然後執行,然後粉身碎骨。
路德維希在開口前拉了一張椅子給法蘭西斯。您看起來很累,您坐吧。他槁木般的嘴唇如此言。路德維希注意到他襯衫的領口中於摺到了體面的位置。最後,法蘭西斯還是很感激那張椅子的存在。
又是沉默。正直的日耳曼人除了沉默還會什麼?法蘭西斯倚著椅背呼吸。叫盧森堡來彈首蕭邦吧?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可是很喜歡《小狗圓舞曲》的呢。這個氣氛也很適合呀。
法蘭西斯天花亂墜地想像盧森堡彈琴的模樣:小小的肩膀、高高的琴椅、懸空的腳、旋轉的小狗……旋轉的紙張。法蘭西斯失焦的瞳孔恰好映出了路德維希整理文件的手。黑字紀錄著訊息的白紙翩翩起舞。
「六月六日,盟軍登陸。」
房間很空,但並不大,所以沒有引起什麼回音。路德維希捏著薄薄的一張紙朗誦,聽眾只有法蘭西斯,場面莫名地像是小學生為了某場重大比賽或典禮在家裏舉行的預演,用以試膽的幫手只有他的手足。
「七日,劍攤。十日,奧馬哈。接著十三日,猶他淪陷。」
路德維希繼續說下去,語氣淡然得彷彿在出席某遠房親戚的喪禮,而他依著流程禱告,心裏沒泛一絲悸動。
「在瑟堡的戰役現在仍在持續,局勢是由德軍佔上風。」
法蘭西斯的眼神有點茫,又像失神性發作,他明亮的藍眼睛此際鎖了一層霧(或結界,或隔絕他和路德維希的任何東西)。可是路德維希確切地感到:法蘭西斯明亮的藍眼睛幾乎要殺了他──用一種很慵懶的視線,一種萬念俱灰的視線。
「若我軍陷入困境,為了阻止盟軍攻陷巴黎,」
路德維希頓住。電話唐突地響了起來,匡啷匡啷地。演講者深呼吸。
「得焚城。」
軍人說,眼底是一蘊至死方休的鋒芒。
德律風趨於沉默,不一會兒室裏又靜得像地下的太平間。法蘭西抿抿嘴,下唇被咬得發白,比他慘不忍睹的臉蛋更加白。路德維希的意見是不容異議的。是權威。
「……長久以來,都頑固不知變通。有了信仰,便無論如何也要誓死捍衛到底。」
法蘭西老邁的聲音較午前更式微了。他張口的幅度不大,似乎連說話都像流血,足以要了他的命。
「真像你的作風。」
是指誓死捍衛信念,
「正因如此,才難以生存下去。」
龜裂蜿蜒在法蘭西乾癟的嘴唇上,昔日的絕代風華如今不見一點可人。
還是焚燒巴黎?
「──」
土崩瓦解。欲蓋彌彰。
我感覺不到仇恨。仇恨又不能填飽肚子。
我只是真的很睏很睏了而已。
「加油喔。」
博納富瓦萬般疲憊地挽起笑容,酸澀發紅的眼瞇成兩條枯草般的細線,蒼白的臉頰被笑意堆疊得有點浮腫。電話再度作響,鈴聲和路德維希的耳鳴拌在一塊,或許晚餐可以拿來和洋芋泥。走廊盡頭毛奇肯定的答覆倒帶重播,路德維希撓了撓耳後的金髮,虛弱地別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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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改寫 Amstelred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