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樹
筷子划過略有坑疤的小鋁鍋,圓滑或者陡磕的起伏緩匐到掌心跟指節窩,文火在爐子點了一圈溫著燻著底部的焦黑。體重壓在一邊腿上,另一條腿輕率地擱在一邊,拉得斜斜長長的,像清晨軟弱的陽光。
王耀把所有窗帘和百葉都敞開,日光照在清早的室內,映著淺淺的不藍不綠,爐灶泛出的一圈暖空氣把王耀的胸腹攏在裡頭,熱源比太陽來得結實。米飯逐漸發軟癱爛,發出淡淡的甜味。餐桌上已經擺好一人份的碗筷,還有肉鬆花生海苔鹹小魚一類乾零嘴。他一進這間房子,就好奇原本的住戶是誰,玄關擺著的和他已經算矮小的腳相比更嬌小的皮鞋,端正地擺著,但是是習慣的端正,而不是為了隆重地告別什麼。習以為常的,毫無傷感。
爐子的旋鈕轉回筆直一豎,熟練地將滾抗稀飯倒入小餐桌上的瓷碗,放入電鍋同蒸熟的青菜一起保溫,又注了一鍋水要煮溫泉但,之後打在糜上,關掉瓦斯末了才去佈置早餐幾塊碗盤的相對位置,移得像一桌菜而不是一群剩菜。握著早溫熱了的褐色筷子,霸王餐又吃得蠻豐盛的嘛,一邊摸索著不著邊際的遐想,靄靄薄薄的水蒸氣輕輕把空間染成塵霧一般的白。筷尾梅色綴點,黎明逐漸消失成上午,宛如孩童逐漸消失成成人。王耀吃了好幾餐,覺得台灣的竹筷木筷鐵筷都很漂亮,而日本式輕淺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實做起來,貌似不那麼可憎了。
他並不是搭乘商業客機,而是自禁區的軍港起飛,搭言簡意賅的小運輸機抵達台北。避開龍蛇雜處的國際機場,選在改制成國內機場的松山降落。台灣並不興盛國內空運,航空站內像破曉尚無幾個師生的學校一樣,雖然準備充分,但沒有挑戰來臨。出於好奇而手提行李跟隨地勤人員進到建築物,迎接王耀的卻是此等冷清景象,不禁有些愕然。台灣,台北,到底是繁華或者蕭條,王耀應該是知道的。從祖國的政治宣傳,從他私藏的國際新聞,從間諜情報,從遙想。現在倒是有些混淆了。
牆壁張貼的大幅地圖上環繞著機場的路名有像是民族,民權,敦化,復興,撫遠,光復還有中山。他走來走去,突然在大廳的一角碰見了周沂。啊,忘了跟人有約。周沂雙手抱胸,背挺得硬硬地貼在柱面,仰頭望著玻璃窗彼端白雲稀疏的邊界。一點點旅客。王耀不轉彎不中斷的腳步聲總算提起他關注。
「你們的人說你去觀光。」
「啊,對。算是。」
「逛夠了?」
「嗯,差不多。」
「還不夠的話其實你可以繼續。」周沂動也不動的,有點像是沒睡飽又沒吃飽的疲倦,但也有可能是不大經心。他好像不是很在意王耀遲到,還跑不見蹤影,咬定待在定點他總會出現,反而像個走失的孩子,像教養良好的走失孩子,待在原地不動。王耀持續走上去,周沂反而問他:「累的話可以去貴賓室。」
「這裡有貴賓室?」
「好歹以前飛越洋線。」王耀示意,好吧,那就去看看。
王耀吃了一些麵包和蒸餃,周沂拿了一杯麥茶。他津津有味地看一本雜誌,於是周沂說帶走無妨。
同行其他人包遊覽車走了,他搭上載周沂來的小轎車,鏡面黑漆洗得雪亮,周沂拉開車門邀他先上車,王耀把裝著衣服、書、盥洗用品和一些雜物的布包抱在腿上,隨後他挽著裙襬坐進來,拉上車門前遲了一會。「你只有這件行李嗎?」
「對。」
「……」周沂拉上門,車體震了一下。他沒有同司機交談,引擎就發動,踩陷油門。黑幫似的轎車駛離機場,開上馬路,這附近也不算有什麼開發。路上有烤漆比較活撥的車子在跑,王耀暗自數一共有多少種顏色,周沂在他背後望著他,說:「黃色的是計程車。」
「什麼?」
「計程車。計時計里程、配司機的出租車輛。」
周沂的北京話有點太軟,咬字的差異太細微,王耀無法迅速聽準確。「噢。這樣。」
路上全黃的車似乎的確都有頭頂的小立牌,車門還會寫名字跟車號。
給車子起名?有點浪漫。
等到商家開始從零星變連續,周沂才撿起方才的話題似的說,「只帶這樣要怎麼買東西回去啊?難得出來玩耶。」
「嗯……那也買只行李箱?」兩個人都笑了。王耀穿著漢服和褲管不到腳踝的漢褲,褲管和襪子之間裸露的皮肉讓他有股莫名的土味,周沂則穿窄裙及高跟鞋,看不出來腿上到底有沒有絲襪,可能沒有,搭排扣短風衣,頭髮也梳得光滑亮麗,髮絲間黑與不太黑的各種色澤緩緩變化。簡直像是鄉下來投靠城市親戚的新鮮人,王耀想,還不太能比較北京跟台北,到底哪邊比較先進。
車子滑陷入一幢座落在中央車站對面的飯店的地下停車場,像飛機一樣猛然下坡,王耀想,失去高度並不本來就代表墮落。
周沂向司機道別,領著王耀在漆成水泥色的水泥漆電梯間前等待,這樣多此一舉的的選色是藝術嗎?或是即便想要保留原樣,卻不得不加上一層防護的折衷之舉。指示燈顯示B1後發出叮的一聲,深淺兩層的電梯門往一側收攏,內裝華麗得電梯這詞都遜色了,「流籠」才夠匹配啊,鎦金的精雕鳥籠似的呢。周沂的瀏海略為遮到視線,不時須要晃一下頭甩開,他邊抖頭髮邊走進流籠,在精緻設計的照明和金色反光中,風衣上浮現鳳凰輪廓,被他振動的肩膀彈得彷彿要振翅飛起來。王耀暗自嚇了一跳。
通常的時候,原來台北依舊很古老。而且不只古老,卻又並不年老。像一個被鎖上了時針的少女,明明長大卻瞧不出端倪,穿著各種時代的衣服,時也不曉得他心中是滄桑還是清新。可他貌似沒有很生氣。
王耀把所有窗帘和百葉都敞開,日光照在清早的室內,映著淺淺的不藍不綠,爐灶泛出的一圈暖空氣把王耀的胸腹攏在裡頭,熱源比太陽來得結實。米飯逐漸發軟癱爛,發出淡淡的甜味。餐桌上已經擺好一人份的碗筷,還有肉鬆花生海苔鹹小魚一類乾零嘴。他一進這間房子,就好奇原本的住戶是誰,玄關擺著的和他已經算矮小的腳相比更嬌小的皮鞋,端正地擺著,但是是習慣的端正,而不是為了隆重地告別什麼。習以為常的,毫無傷感。
爐子的旋鈕轉回筆直一豎,熟練地將滾抗稀飯倒入小餐桌上的瓷碗,放入電鍋同蒸熟的青菜一起保溫,又注了一鍋水要煮溫泉但,之後打在糜上,關掉瓦斯末了才去佈置早餐幾塊碗盤的相對位置,移得像一桌菜而不是一群剩菜。握著早溫熱了的褐色筷子,霸王餐又吃得蠻豐盛的嘛,一邊摸索著不著邊際的遐想,靄靄薄薄的水蒸氣輕輕把空間染成塵霧一般的白。筷尾梅色綴點,黎明逐漸消失成上午,宛如孩童逐漸消失成成人。王耀吃了好幾餐,覺得台灣的竹筷木筷鐵筷都很漂亮,而日本式輕淺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實做起來,貌似不那麼可憎了。
他並不是搭乘商業客機,而是自禁區的軍港起飛,搭言簡意賅的小運輸機抵達台北。避開龍蛇雜處的國際機場,選在改制成國內機場的松山降落。台灣並不興盛國內空運,航空站內像破曉尚無幾個師生的學校一樣,雖然準備充分,但沒有挑戰來臨。出於好奇而手提行李跟隨地勤人員進到建築物,迎接王耀的卻是此等冷清景象,不禁有些愕然。台灣,台北,到底是繁華或者蕭條,王耀應該是知道的。從祖國的政治宣傳,從他私藏的國際新聞,從間諜情報,從遙想。現在倒是有些混淆了。
牆壁張貼的大幅地圖上環繞著機場的路名有像是民族,民權,敦化,復興,撫遠,光復還有中山。他走來走去,突然在大廳的一角碰見了周沂。啊,忘了跟人有約。周沂雙手抱胸,背挺得硬硬地貼在柱面,仰頭望著玻璃窗彼端白雲稀疏的邊界。一點點旅客。王耀不轉彎不中斷的腳步聲總算提起他關注。
「你們的人說你去觀光。」
「啊,對。算是。」
「逛夠了?」
「嗯,差不多。」
「還不夠的話其實你可以繼續。」周沂動也不動的,有點像是沒睡飽又沒吃飽的疲倦,但也有可能是不大經心。他好像不是很在意王耀遲到,還跑不見蹤影,咬定待在定點他總會出現,反而像個走失的孩子,像教養良好的走失孩子,待在原地不動。王耀持續走上去,周沂反而問他:「累的話可以去貴賓室。」
「這裡有貴賓室?」
「好歹以前飛越洋線。」王耀示意,好吧,那就去看看。
王耀吃了一些麵包和蒸餃,周沂拿了一杯麥茶。他津津有味地看一本雜誌,於是周沂說帶走無妨。
同行其他人包遊覽車走了,他搭上載周沂來的小轎車,鏡面黑漆洗得雪亮,周沂拉開車門邀他先上車,王耀把裝著衣服、書、盥洗用品和一些雜物的布包抱在腿上,隨後他挽著裙襬坐進來,拉上車門前遲了一會。「你只有這件行李嗎?」
「對。」
「……」周沂拉上門,車體震了一下。他沒有同司機交談,引擎就發動,踩陷油門。黑幫似的轎車駛離機場,開上馬路,這附近也不算有什麼開發。路上有烤漆比較活撥的車子在跑,王耀暗自數一共有多少種顏色,周沂在他背後望著他,說:「黃色的是計程車。」
「什麼?」
「計程車。計時計里程、配司機的出租車輛。」
周沂的北京話有點太軟,咬字的差異太細微,王耀無法迅速聽準確。「噢。這樣。」
路上全黃的車似乎的確都有頭頂的小立牌,車門還會寫名字跟車號。
給車子起名?有點浪漫。
等到商家開始從零星變連續,周沂才撿起方才的話題似的說,「只帶這樣要怎麼買東西回去啊?難得出來玩耶。」
「嗯……那也買只行李箱?」兩個人都笑了。王耀穿著漢服和褲管不到腳踝的漢褲,褲管和襪子之間裸露的皮肉讓他有股莫名的土味,周沂則穿窄裙及高跟鞋,看不出來腿上到底有沒有絲襪,可能沒有,搭排扣短風衣,頭髮也梳得光滑亮麗,髮絲間黑與不太黑的各種色澤緩緩變化。簡直像是鄉下來投靠城市親戚的新鮮人,王耀想,還不太能比較北京跟台北,到底哪邊比較先進。
車子滑陷入一幢座落在中央車站對面的飯店的地下停車場,像飛機一樣猛然下坡,王耀想,失去高度並不本來就代表墮落。
周沂向司機道別,領著王耀在漆成水泥色的水泥漆電梯間前等待,這樣多此一舉的的選色是藝術嗎?或是即便想要保留原樣,卻不得不加上一層防護的折衷之舉。指示燈顯示B1後發出叮的一聲,深淺兩層的電梯門往一側收攏,內裝華麗得電梯這詞都遜色了,「流籠」才夠匹配啊,鎦金的精雕鳥籠似的呢。周沂的瀏海略為遮到視線,不時須要晃一下頭甩開,他邊抖頭髮邊走進流籠,在精緻設計的照明和金色反光中,風衣上浮現鳳凰輪廓,被他振動的肩膀彈得彷彿要振翅飛起來。王耀暗自嚇了一跳。
通常的時候,原來台北依舊很古老。而且不只古老,卻又並不年老。像一個被鎖上了時針的少女,明明長大卻瞧不出端倪,穿著各種時代的衣服,時也不曉得他心中是滄桑還是清新。可他貌似沒有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