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艙裏 -in the hold-
一九四三年,一位德國官員透露消息給在政府機構工作的一位丹麥人:
納綷即將在十月猶太新年後開始進行丹麥猶太人的「重新安置(relocation)」計劃。
丹麥惺忪睜眼,目前是漫漫的一整片黑暗,覆蓋了天地乾坤。黑暗中他伏著一顆鼓動的心臟,心臟砰通砰通,很深邃;逐漸籠罩住他──本來就一直籠罩著他,是知覺逐漸發現它們存在──溫熱的脈搏繾蜷在他周圍。
像羊水。他靜靜地想,思考和夜晚的波浪混合成搖籃曲哄他睡頓回籠覺。些許異味從遠方穿透了肚皮漂進胎兒的鼻腔。彷彿感應到他的不適,子宮蠕動了下。
瑞典重新環緊自己的手臂。姿勢多少造成了點腰酸背痛,但無傷大雅。丹麥動也不動,直接闔上昏沉的眼。
天陰陰的。天陰陰的,髣髴要將一切都給融化進去,花成一片濁濁的白色。丹麥躺在枯葉堆裡,感覺積雪被他的體溫熔化,隨即又結冰。啊。他擺動手臂,造出一個天使。天使和他一齊躺在雪地上。
南方傳來了雜沓的喧鬧。不是雪,天下起雨來。
丹麥也懶得去算戴上六芒星臂章已經多少時日。他手探進快空心的陶罐裏,撈取孓遺的餅乾,要將它們送去給不久前離家的同袍作伴。
愛撒倫和綠好些日子以前便躲藏去了柯克蘭家。趁他沒注意的時候那除了眉毛一無是處的變態竟然就拐走他兩個弟弟了!真不知好歹……丹麥留了一塊餅乾在罐子裏,兩塊擺到一旁備好的盤子上。兔子形狀的餅乾在盤中相親愛,淺褐色的模樣十分討喜。丹麥煮著開水要泡茶,一邊打開櫃子取茶葉。
空蕩蕩的廳房裏,他斟了些茶水在瓷杯中,不急不徐遞給自己。白煙漫步出來,雕出雲影。丹麥心血來潮下樓去拿信,有一封沒蓋郵戳沒貼郵票的素色信封孤伶伶坐在信箱裏。
丹麥回到客廳後才掏開信封。雖然裡面寫的是他從來就看不太懂的北歐語言,他還是很耐心地讀完了──一邊埋怨著怎麼對方不索性更貼心點用英文或自己的語言書寫咧。哦哦。已經涼掉了。他仍然喝幾口茶,然後吃餅乾。
計畫在他腦中盤旋,實在很煩。丹麥咬著餅乾,屑屑殘在他嘴角。可是不煩又不行。他看看窗外,雲還是茂密得跟什麼荊棘叢似的。
幾日前丹麥接到一通雜訊比人聲還密集的電話。是個講德語的。他不太清楚自己認不認識這個人,但是在聽取的當下,他設想這個講德語的和他一樣,有一頭醒目的金髮和一對晴天色的藍眼。
“上帝的子民即是上乘的檜木。
而今,雕刻家將來訪。”
他說畢,立馬切了線。丹麥佇在電話旁,一時也只得愣著。啥?這人說啥?這是什麼暗語來著?他握著話筒,實在不能會意過來。
然而良久後,當他不自覺地開始發哆嗦的時候他就曉得了。
他慌張,想撥電話給他的兄弟,接著又想到大概撥不出去吧。丹麥放回話筒,誰也沒得讓他求助。
他提筆寫信。縱使不曉得該如何寄。
這天計畫要周全了,丹麥在收拾行囊──說上去也帶不了太多,幾件衣服了不起。他裝在包包裏。丹麥想起來沒吃完的餅乾。
他把摺好的襯衫整齊排進包包裏,一本小冊子,相片,還有一些別的雜物,譬如胸章一類。
丹麥回到起居室將變得冰冷的茶給喝光,再拿起桌上的信。嘶嘶嘶讓它碎成一襲花瓣。丹麥順手將它倒進壁爐裏,在火焰中,它們被兇猛地溫暖,被洶湧地奪去形體。
本來的,他也沒意料瑞典會幫他。他以為陸上的惶惶的人們躲避就來不及了。瑞典麼。
瑞典麼。
以前他們成天幹架的,要是啊有哪幾次是平和地聊上幾句,恐怕那日天時地利人和都不適合起爭執,或是……或是什麼,是什麼特別地日子之類的嗎?
瑞典坐在丹麥旁邊,弓著背吃麵包。他們都沉默。
天陰陰灰灰的,空氣摸起來黏膩得要飄雨。鹽樸素的味道瀰漫整座碼頭,貌似連烏雲嘗起來也會是鹹的。丹麥快步穿越兩間參天倉庫攏成的小路,帽緣壓得很低,在灰濛濛的景色中遮掩了金髮碧眼而變得極不顯眼的他腳步仍鬼鬼祟祟。不遠南方處蟠踞著噴火的巨龍。牠會飛又會噴火,相當使人心生畏懼。
丹麥拐過一個彎,海景豁然爭相出現在他眼前。
他走上船,船伕麼也不認識啊。錨已經拉上了,但帆還沒揚起來。船微微地漂離開去,丹麥望回看,碼頭的木板離他腳愈來愈遠哩。被鐵皮倉庫覆蓋的天空一截一截露出臉來,雲一層一層相偕散開,灰灰藍藍白白的混雜在一起。
你還戴著那東西啊。丹麥身後有人意有所指地說。他回過頭去,噢,是貝瓦。他穿著深色皮革大衣,高大的肩膀被掩蓋在外衣底下。
「戴著什麼?」丹麥反問。
瑞典冷哼一聲撇過頭,下到裝漁獲的船艙去:「快看不見陸地就趕緊下來吧。」丹麥繼續望著心的土地,那是越發地遙遠了,才沒幾句話光景距離就拉長得再怎麼跳也跳不過去啦。水的紋路一波又一波聚散,丹麥不知覺揉緊了手臂上的紋章。不消多時,六芒紋章就被揉得扭曲變形,酷似一朵旋即要完全綻放的藍花。
丹麥使力扯下那白底藍紋布條,捉成一團後高高地扔向海面。它在空中劃出一支不算完美的弧線,抵達哥本哈根前就落入了波濤。
納綷即將在十月猶太新年後開始進行丹麥猶太人的「重新安置(relocation)」計劃。
丹麥惺忪睜眼,目前是漫漫的一整片黑暗,覆蓋了天地乾坤。黑暗中他伏著一顆鼓動的心臟,心臟砰通砰通,很深邃;逐漸籠罩住他──本來就一直籠罩著他,是知覺逐漸發現它們存在──溫熱的脈搏繾蜷在他周圍。
像羊水。他靜靜地想,思考和夜晚的波浪混合成搖籃曲哄他睡頓回籠覺。些許異味從遠方穿透了肚皮漂進胎兒的鼻腔。彷彿感應到他的不適,子宮蠕動了下。
瑞典重新環緊自己的手臂。姿勢多少造成了點腰酸背痛,但無傷大雅。丹麥動也不動,直接闔上昏沉的眼。
天陰陰的。天陰陰的,髣髴要將一切都給融化進去,花成一片濁濁的白色。丹麥躺在枯葉堆裡,感覺積雪被他的體溫熔化,隨即又結冰。啊。他擺動手臂,造出一個天使。天使和他一齊躺在雪地上。
南方傳來了雜沓的喧鬧。不是雪,天下起雨來。
丹麥也懶得去算戴上六芒星臂章已經多少時日。他手探進快空心的陶罐裏,撈取孓遺的餅乾,要將它們送去給不久前離家的同袍作伴。
愛撒倫和綠好些日子以前便躲藏去了柯克蘭家。趁他沒注意的時候那除了眉毛一無是處的變態竟然就拐走他兩個弟弟了!真不知好歹……丹麥留了一塊餅乾在罐子裏,兩塊擺到一旁備好的盤子上。兔子形狀的餅乾在盤中相親愛,淺褐色的模樣十分討喜。丹麥煮著開水要泡茶,一邊打開櫃子取茶葉。
空蕩蕩的廳房裏,他斟了些茶水在瓷杯中,不急不徐遞給自己。白煙漫步出來,雕出雲影。丹麥心血來潮下樓去拿信,有一封沒蓋郵戳沒貼郵票的素色信封孤伶伶坐在信箱裏。
丹麥回到客廳後才掏開信封。雖然裡面寫的是他從來就看不太懂的北歐語言,他還是很耐心地讀完了──一邊埋怨著怎麼對方不索性更貼心點用英文或自己的語言書寫咧。哦哦。已經涼掉了。他仍然喝幾口茶,然後吃餅乾。
計畫在他腦中盤旋,實在很煩。丹麥咬著餅乾,屑屑殘在他嘴角。可是不煩又不行。他看看窗外,雲還是茂密得跟什麼荊棘叢似的。
幾日前丹麥接到一通雜訊比人聲還密集的電話。是個講德語的。他不太清楚自己認不認識這個人,但是在聽取的當下,他設想這個講德語的和他一樣,有一頭醒目的金髮和一對晴天色的藍眼。
“上帝的子民即是上乘的檜木。
而今,雕刻家將來訪。”
他說畢,立馬切了線。丹麥佇在電話旁,一時也只得愣著。啥?這人說啥?這是什麼暗語來著?他握著話筒,實在不能會意過來。
然而良久後,當他不自覺地開始發哆嗦的時候他就曉得了。
他慌張,想撥電話給他的兄弟,接著又想到大概撥不出去吧。丹麥放回話筒,誰也沒得讓他求助。
他提筆寫信。縱使不曉得該如何寄。
這天計畫要周全了,丹麥在收拾行囊──說上去也帶不了太多,幾件衣服了不起。他裝在包包裏。丹麥想起來沒吃完的餅乾。
他把摺好的襯衫整齊排進包包裏,一本小冊子,相片,還有一些別的雜物,譬如胸章一類。
丹麥回到起居室將變得冰冷的茶給喝光,再拿起桌上的信。嘶嘶嘶讓它碎成一襲花瓣。丹麥順手將它倒進壁爐裏,在火焰中,它們被兇猛地溫暖,被洶湧地奪去形體。
本來的,他也沒意料瑞典會幫他。他以為陸上的惶惶的人們躲避就來不及了。瑞典麼。
瑞典麼。
以前他們成天幹架的,要是啊有哪幾次是平和地聊上幾句,恐怕那日天時地利人和都不適合起爭執,或是……或是什麼,是什麼特別地日子之類的嗎?
瑞典坐在丹麥旁邊,弓著背吃麵包。他們都沉默。
天陰陰灰灰的,空氣摸起來黏膩得要飄雨。鹽樸素的味道瀰漫整座碼頭,貌似連烏雲嘗起來也會是鹹的。丹麥快步穿越兩間參天倉庫攏成的小路,帽緣壓得很低,在灰濛濛的景色中遮掩了金髮碧眼而變得極不顯眼的他腳步仍鬼鬼祟祟。不遠南方處蟠踞著噴火的巨龍。牠會飛又會噴火,相當使人心生畏懼。
丹麥拐過一個彎,海景豁然爭相出現在他眼前。
他走上船,船伕麼也不認識啊。錨已經拉上了,但帆還沒揚起來。船微微地漂離開去,丹麥望回看,碼頭的木板離他腳愈來愈遠哩。被鐵皮倉庫覆蓋的天空一截一截露出臉來,雲一層一層相偕散開,灰灰藍藍白白的混雜在一起。
你還戴著那東西啊。丹麥身後有人意有所指地說。他回過頭去,噢,是貝瓦。他穿著深色皮革大衣,高大的肩膀被掩蓋在外衣底下。
「戴著什麼?」丹麥反問。
瑞典冷哼一聲撇過頭,下到裝漁獲的船艙去:「快看不見陸地就趕緊下來吧。」丹麥繼續望著心的土地,那是越發地遙遠了,才沒幾句話光景距離就拉長得再怎麼跳也跳不過去啦。水的紋路一波又一波聚散,丹麥不知覺揉緊了手臂上的紋章。不消多時,六芒紋章就被揉得扭曲變形,酷似一朵旋即要完全綻放的藍花。
丹麥使力扯下那白底藍紋布條,捉成一團後高高地扔向海面。它在空中劃出一支不算完美的弧線,抵達哥本哈根前就落入了波濤。